张凤英

一

1971年一个冬日的黄昏，内蒙古草原上刮着刺骨的寒风。营区的白杨树在风中簌簌作响，光秃秃的枝丫像一把把利剑刺向铅灰色的天空。我刚从机耕排收工回来，冻得通红的双手还带着柴油的味道。

嘟嘟嘟——急促的紧急集合号突然划破暮色。我们扔下饭碗就往操场上跑，棉鞋踩在冻硬的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连长像一尊青铜雕像立在队列前，他紧抿的嘴唇和刀削般的下颌线条在暮色中格外冷峻。我悄悄拽了拽身边战友的衣角：“王芳，你看连长的脸色……”

队伍沉默地向食堂移动。炊事班门口的泔水桶旁，一堆沾着煤灰、菜汤的馒头碎块格外刺眼。我的目光死死盯住那块带着黄色笼屉水渍的馒头——那是我中午扔掉的。笼屉布太久没换，蒸出来的馒头皮总带着股怪味，我们女兵都习惯剥掉皮吃。

“这就是你们对粮食的态度吗？”连长的声音像炸雷般响起：“三年困难时期，多少人为了半个发霉的窝头能跪下来磕头！”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最后定格在那堆馒头上。突然，他弯腰捡起最脏的那块——正是我扔掉的那半块，毫不犹豫地塞进嘴里。

我的胃部一阵绞痛。连长咀嚼时，煤灰在他嘴角留下黑色的痕迹。各班副班长紧随其后，炊事班长甚至捡起泡在泔水里的馒头渣。王芳突然小声抽泣起来，我看见她手背上还留着上午修理拖拉机时划破的伤口。

那天夜里，女兵班的通铺上没人说话。窗外北风呼啸，我摸着饿得发疼的胃，想起连长说的“每人每顿两个馒头”的新规定。上铺的张丽突然翻身：“你们说……炊事班的笼屉布有多久没洗了？”黑暗中，十几双眼睛同时亮了起来。

第二天清晨，当起床号还没响起时，我们女兵班就摸黑去了炊事班。冰凉的井水冻得手指发麻，但谁也没抱怨。当第一缕阳光照进食堂时，晾衣绳上飘着二十多块雪白的笼屉布，像一面面胜利的旗帜。指导员后来在晚点名时说：“有些同志开始懂得什么是真正的爱惜粮食了。”但他不知道，我们私下里都管这叫“馒头皮革命”。

二

1972年的秋天来得特别早。白桦树的叶子刚开始泛黄，草原上就刮起了带着霜气的风。那天下午，我正在小学校批改作业，突然听见司号员把集合号吹得变了调——就像在嘶鸣。

操场中央的担架上，红旗盖住了一个人形的轮廓。我跌跌撞撞地往前跑，军装下摆挂翻了墨水瓶，蓝黑色的墨水在教案本上洇开，像极了崔二虎工作服上永远洗不掉的机油渍。

“康拜因……”有人哽咽着解释。我眼前浮现出那个总蹲在机车底下检修的身影。去年春耕时，我的教案本被风吹到田埂上，就是这个不爱说话的集宁兵，用沾满油污的手帮我捡了回来，还细心地拍掉了封皮上的泥土。真想不到，这么几天的工夫，崔二虎就这样牺牲了，他为了秋收会战献出了年轻的生命。

追悼会前夜，毛毛雨把营区浇得湿漉漉的。我执意要把十几个花圈搬进宿舍，王芳急得直跺脚：“你疯啦？万一……”我抚摸着纸花上冰凉的露珠：“要是真能回来，我倒想问问他，上次借我的《机车维修手册》还没还呢。”虽然是个玩笑，但是我们两个都没有笑，而是被这话感动得热泪盈眶。崔二虎——我们的战友，就这样离开了我们，我们真的不敢相信！

深夜，花圈的纸被风吹得沙沙作响。我睁着眼看月光把纸花的影子投在墙上，忽然听见窗外有脚步声——是查岗的指导员，他的军靴踩过水洼的声音和崔二虎一模一样。那一刻，我真想用自己的生命和崔二虎交换：他毕竟是父母的独子，他的哥哥已经牺牲在新疆。

范于民发病那天，整个连队都听见他在食堂学崔二虎说话。炊事班老刘后来说，那声音像得让人起鸡皮疙瘩，连崔二虎特有的山西口音都模仿得惟妙惟肖。当他在崔妈妈面前说出“柜子里的信”时，正在切土豆的老刘差点剁到手指。那时候，我们第一次感受到，心爱的战友离开是多么地哀伤。于是我们站在连队队部前面的空地，放声高唱《冰山上的来客》中的插曲《怀念战友》：

天山脚下是我可爱的家乡

当我离开她的时候

好像那哈密瓜断了瓜秧

白杨树下住着我心上的姑娘

当我和她分别后

好像那都它尔闲挂在墙上

……

三

很多年后，我在军事博物馆看到一组抗战时期的照片：八路军战士在油灯下擦拭步枪，绑腿上的补丁针脚细密整齐。解说员说，这就是最早的“晚点名”场景。我突然想起内蒙古的夜晚，连长总爱在讲评时说：“别小看这些琐事，当年在太行山上……”

如今，酒店里随处可见的“光盘行动”标语，总让我想起那个吃着脏馒头的冬夜。有次同学聚会，做餐饮的老王炫耀他新买的自动洗碗机：“现在谁还在乎几个剩菜？”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右手虎口——那是当年刷笼屉时被铁锈划伤的疤痕，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了。

去年清明节，我带着孙子回到内蒙古。当年的营房早已改建成了农机站，但白杨树还在。有个穿工装裤的小伙子正在修理拖拉机，他抬头擦汗的瞬间，我恍惚看见了崔二虎的眉眼。不远处，几个中学生把吃剩的盒饭倒进垃圾桶，塑料饭盒落在垃圾袋上发出闷响，就像当年馒头掉进泔水桶的声音。

晚霞染红天际时，我教孙子唱《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孩子稚嫩的嗓音飘荡在草原上，惊起一群麻雀。它们扑棱棱地飞向远处的白桦林，就像当年我们这些年轻人，带着青涩与热血，飞向各自的人生战场。

四

昨夜又梦见晚点名。连长还是年轻时的模样，他身后站着崔二虎和范于民，军装崭新得像刚发下来的。醒来时窗外正在下雨，雨滴敲打着空调外机，像极了司号员练习吹号时的走调音符。

手机日历显示八一建军节的提示。我打开衣柜最底层，那套洗得发白的旧军装静静地躺着，衣领上还别着褪色的五角星徽章。楼下的幼儿园正在播放《打靶归来》，孩子们的欢笑声中，我轻轻地哼起：“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手指抚过军装上的褶皱，突然触到口袋里有个硬物——是半块已经石化了的馒头，上面还留着淡淡的黄色水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