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7月31日
丛素宁
大姐,不是我的亲姊妹,是我丈夫的嫂子。
我的大伯哥和我丈夫是同母异父,在我大伯哥结婚之前,他们互不认识,甚至都不知道对方的存在。
我刚嫁进丈夫家时,看到这个忙里忙外的大姐很是纳闷:丈夫明明只有两个妹妹,啥时冒出了一个大姐?丈夫解释说:“她是嫂子。妈说,你嫂子就是我的亲闺女,你们都是兄弟姐妹。所以我们都习惯称她为大姐。”
随着去婆婆家次数多了,我逐渐地了解了这个大姐。
一
婆婆在认识我公公之前有一段婚姻,并育有一个一岁多的孩子。这个孩子就是我的大伯哥,我们叫他大哥。
大哥的奶奶拒绝我婆婆离婚时带走这个男孩,但是在我婆婆内心深处,从没有忘记这个儿子。有时,实在想得难受,她就步行几公里的山路去看看儿子。
每每走到村口,总会遇到一大帮小孩围观。然后,腿快的孩子会去把我大哥拉扯过来,大声嘲笑着嚷嚷:“她是你妈妈!”
从此,“妈妈”一词在大哥心里留下了阴影,他觉得这是个不光彩的称呼。别说相见,就是听到,都想远远逃离。婆婆在多次吃了闭门羹后,就没有去看望这个儿子的念头了。
大哥逐渐长大,他认识了我现在的大姐,他们互有好感,彼此心里都播下了爱的种子。他们不仅同住一个村子,而且是高中同学。大姐了解我大哥,不仅同情他的身世,更倾慕他的坚强与乐观、聪明与好学。
大姐的父亲在部队工作,是一名军级干部,这在乡人眼里是老大的官了。大姐在那个偏僻的农村就是金凤凰,是含着金勺子出生的。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乡里乡亲甚至还有大老远慕名而来提亲的人踩破了门槛,大姐都不为所动,因为大哥已经牢牢占据了她的心。
大姐的妈妈一度纳闷,当她得知自己唯一的宝贝女儿要嫁给这样一个“穷小子”时,好像看着女儿要跳进火坑。她立即决定要把大姐送到她父亲身边,在上海安排工作。
其实,大姐兄妹几个按照政策早该去大城市就业了,只是她父亲是一个特别正直的老革命,坚持让孩子们自食其力,不能跟他沾半点光。组织已经多次催促他尽快办理全家随军的有关事宜,都被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脱了。这次在妻子的极力催促下,才不得不松口。
大姐知道后,不顾所有人的阻拦,为了爱情冲破藩篱,急急拉着大哥登记结婚了。
二
结婚后,大姐渐渐感觉到,随着年龄的增长,丈夫逐渐萌发出的那份对亲生母亲的思念。于是,她多次劝大哥去认自己的母亲。
终于有一天,她说服大哥,走上了认亲生母亲的路。这条山路虽然只有四公里,大哥却整整走了二十年。当他们敲开婆婆家大门的那一刻,血浓于水的亲情肆意流淌,这份迟来的爱早已把全家每个人的心烧得通红。
大哥一声从未叫出口的“妈”,让婆婆号啕大哭。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虽然生疏却又感觉那么熟悉。母子连心,其实,他们一直彼此牵挂,相融的心从未走远。
婆婆的日子艰难,她几乎一直靠借债维持生计,这让她拿不出一点像样的东西作为给儿子儿媳的结婚礼物。大姐却只看了一眼,就牢牢记住了婆婆的艰难。从此,婆婆一家人的生活冷暖就成了大姐的挂牵。大姐经常从自己母亲那里“骗出来”一点钱去接济婆婆一家的生活。
我丈夫在公公家是老大,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他从小就很懂事,一直边干农活边上学。好不容易念完初中,他就主动提出在家帮父母种地,不再念高中了。
这个时候,大姐站了出来,力劝我丈夫一定要上学,见劝不动就发火了:“你想让父母跟着遭一辈子罪吗?不上学就永远没有出头之日,你只管安心读书,家里有我跟你大哥顶着。”看着丈夫迟迟不肯表态,性急的大姐干脆下了最后通牒:“如果不去上学,以后就别叫我大姐。”为此,她几乎跟公公婆婆也翻了脸。最后,丈夫还是去上了学,他入高中的时间整整比别人晚了两个月。
从此,大姐和大哥毅然挑起了这个家的重任。
我的丈夫在家里是老大,以前他一直在自己村里上学,可以帮助家里干点活。上了高中,要去外地住校,而且高中功课也紧张了许多,他便很少回家了。家里缺少了丈夫这个劳动力,还要往外掏钱供丈夫上学,日子就更艰难了。于是,大姐往婆婆家跑得更勤了。
一个夏日的午后,邻居送给大姐一些小鱼,大姐就想着给婆婆送去一些。没想到,天下起了雨,越下越大,大姐怕再等下去,婆婆晚饭就来不及吃上新鲜的了。于是,她披上一块雨布,向婆婆家飞奔而去,赶到婆婆家时衣服全湿透了。婆婆心疼地赶忙给大姐拿换的衣服,但等婆婆找出衣服时,大姐已消失在蒙蒙的雨中……
三
好在那时候,公公的身体有了好转,逐渐可以干一些农活了,但家里的大事小情,公婆都要跟大哥大姐商量。大哥大姐不仅要顾及自己的小家,还要时时照顾婆婆这个大家。
其实,大姐在家里也很辛苦。她和大哥结婚后不久,大哥就遇到了镇上招考干部的机会,他凭借自己扎实的文化功底和吃苦耐劳的良好品行,很快就成为一名国家干部。按说,大姐应该是苦尽甘来,但实际情况是,她的活儿更多了。她几乎包揽了家里所有的活计,这对生下来就有些“娇生惯养”、从没干过农活的大姐来说是极大的考验。
大哥天生要强,经常是工作一忙,连着几个月都见不着人影。站在大哥身后默默支持的就是大姐,为了让大哥安心工作,她几乎不用大哥操心家里任何事情。
有一次,她估摸着大哥该回家了,就提前把地里所有的农活干完。回到家,突然看到猪圈里的粪该除了,不顾劳累,借了一辆小推车干了起来。没在农村待过的人也许不知道除粪是怎样一种又累又脏的活,这个连男人见了都发愁的棘手事,很难想象大姐是怎样干的。她跳进猪圈,把黏糊糊的猪粪一锨锨铲出来,撂到猪圈外边的小车里。小车装满后,再推出去,一锨锨铲下来堆积在门口,重复往来。可别小瞧那一圈不起眼的猪粪,它是猪的屎尿拌着泥土搅拌在一起的,经过了猪的反复踩压,已经很结实了。推一车不见少,推十车也不见多,大概要拉几十车,真不知道大姐小小的身躯是怎样咬着牙坚持下来的。
这一幕被与大姐同住一村的母亲撞见了,见自己从小到大都不舍得使唤的女儿身上沾满了屎泥,甚至还溅到了脸上,头发打着绺,穿的破衣烂衫,大姐的母亲哭了,呜呜咽咽地离开了……从此,每次大姐从妈家回来,在包的夹层、口袋里,甚至手心里都会有母亲偷偷塞给她的零花钱,而大姐把这些钱的大部分都用来资助了婆婆。
四
我丈夫拿到大专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大姐也流下了激动的泪水。她立刻回家抱来了自己结婚的被褥,又给我丈夫偷偷塞上学费。在目送他去省城上学的那一刻,她甜甜地笑了。
然而这笑没维持多久,很快,婆婆被发现乳房上长了个肿块,要强的她觉得大儿不在家,老伴身体又不好,两个女儿还小,自己没有条件去治病,她就一直偷偷拖着。这事儿还是让大姐知道了。她和大哥骗婆婆到他们家,婆婆晕车,大姐就坐在婆婆身边,用拖拉机颠簸着把婆婆拉到离家二十多公里的县医院诊治。结果很快出来了,婆婆得的是恶性肿瘤,需要立即做手术。婆婆坚持要等我丈夫回来,大姐说:“兄弟刚刚毕业,正是事业的起点,这个时候怎么能请假?再说,他回来也帮不上什么忙。有我在,你就放心。”
大姐太知道这个家不能没有我婆婆了,我丈夫姊妹三个当时都还没有成家,他们没有了妈可咋办?大姐守在医院,在婆婆的手术单上签了字。医生也心有余悸地说:“还好啊,治疗比较及时,否则癌细胞很快就扩散了。”婆婆动了个大手术,她不仅切去了一只乳房,怕癌细胞扩散,还把周边所有的淋巴细胞也一并切除了。知情人后来告诉我们,大姐经常在走廊上哭,哭完了又装作若无其事地走进婆婆的病房,笑容满面地照顾婆婆。
这期间,大姐在婆婆身边整整陪了二十多天都不曾脱过一次衣服,没睡过一个囫囵觉。婆婆出院后,大姐又坚持让大哥找车把她接到自己家里伺候了一个多月。看到婆婆慢慢能自理了,才把她送回家。
那个时候,通信不很方便,婆婆找人给我丈夫写的好几封信,都因为他一直出差在外被压在了单位。等他知道消息后急急赶回家,婆婆已经基本康复了。
大姐对我们这个家庭的付出,就连我这样一个正式儿媳也差得多。一次,我悄悄问大姐:“你怎么对爹妈这么好?就算婆婆是亲的,你对爹也那么好是怎么做到的?”大姐动情地说:“那是因为爹对我太好了。你不是不知道,爹的身体不太好,但他知道我所有的地在什么地方。经常是我要去锄地时,发现早已经有人给我锄好了,不用说,这个人就是爹。他怕我准备饭麻烦,总是悄悄地干,干完就急急离开了。每年入冬前,爹都要早早给我准备过冬的柴草,走之前,都要把木头给我锯成一小段,摞得整整齐齐。为了能少吃我一口饭,他拼了命地干,连喝一口水、抽一袋烟的工夫都不舍得耽误。你说,亲生父亲又能怎样?”最后又加上一句:“如果我对爹不好,那我还算人吗?”
大姐朴素的语言让我明白,世界上还有一种感情并不在于血缘的联结,而是心灵的相通。爱与被爱,并不只是血缘的专利。谁说这不是血浓于水的父女情?又有谁能否认这是双向奔赴的亲情?
在我公公最后的日子里,我正逢身体不好,两个小姑子也都在外地。考虑到大哥和大姐身体都不是很好,特别是大姐刚刚做完腰椎间盘手术,我丈夫坚持自己日夜守护。多日下来,他不仅身心疲惫,而且公司还积攒下许多事情急着处理,丈夫萌生了找护工的念头。他打电话和大哥说了这个想法,没想到,一旁的大姐听见后,立即接过电话:“自己家里有人,怎么还让别人去伺候?我这就去!”“可是你的腰还没有完全康复,不行。”丈夫急忙说。
“不用管我,我这么大个人,知道怎样保护自己。”大姐说得斩钉截铁,她放下电话,匆匆收拾了一下衣物,就急急来到公公的床前。
公公安详地离开这个世界,是大姐一个人在眼前守护的。她给公公最后擦净了身体,又给公公换好了送终的衣服,公公是微笑着离开这个世界的……
大姐啊,今生有缘与你相遇,来生我们还希望与你生活在一起。写下此文,我想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在这个纷繁复杂的世界里,有一种情感可以打破血缘的桎梏,跨越骨肉的界限。它像一束光,穿透生活的阴霾,照亮着我前行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