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7月25日
吴忠波
宦海浮沉,苏轼如扁舟一叶,在波峰浪谷间颠簸。当知登州的“仙梦”实现,他那“蓬莱不可到,弱水三万里”的向往与追求瞬间峰回路转。“五日知州”之后,苏轼于丹崖山畔得见海市蜃楼,这不仅圆了他半生夙愿,也使“坡仙”之称更加名副其实。诗人《登州海市》的名作,更成为后世寻仙访道诗文的标杆。大文豪代言登州,让仙境文化有了鲜活注脚和厚重加持。
一
元丰八年(1085)十月二十日,当苏轼摘下知登州军州事的官帽时,心中却涌起一股难以排遣的遗憾——那个萦绕心头多年的海市梦,恐怕不能如愿得偿了。海云吐纳,蜃龙显化,那些宫阙楼台、车马人物的幻影,总在他脑海中浮沉流转,挥之不去。
“想见之罘观海市,绛宫明灭是蓬莱。”文人的执念深如海、坚如石,苏轼对海市的向往,早在经史典籍中就已生根。
《史记·天官书》记载:“海旁蜃气象楼台, 广野气成宫阙然,云气各象其山川人民所聚积”。《列子集释》卷五〈汤问篇〉中,“而五山之根无所连箸(zhuo),常随潮波上下往还,不得暂峙焉”。沈括《梦溪笔谈》中,“登州海中时有云气,好宫室台观,城堞人物,车马冠盖,历历可见……”
以上这些蜃气、海滋、海市之象,都令他心驰神往。
初至登州,苏轼顿觉自己化身为了“坡仙”。这“山海名邦”与京东密州、江南杭州皆不相同。正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蓬莱的独特气质,取决于所在区位、地理特性,源于自然环境影响人文历史的转换,走向。
捧一抔丹崖土,咸涩粗粝;掬一勺渤海水,苦涩回甘。苏轼所踏这方天地,独孕海市蜃楼,唯生三神山传说,进而修成蓬莱仙境之正果。从此,蓬莱因海市而传奇,海市为蓬莱添神秘。若无此海市奇观,何来历代方士帝王文人的趋之若鹜?
公务之余,苏轼向当地“土人”(渔民)打听海市出现的时节。老乡厚道,如实说:“眼下已过季候,须待来年春夏。”苏轼口中“哦哦”地应着,心中却不肯作罢,觉得来日方长。
未料十月二十日回京调令突至,他的第一反应,恐怕是:海市看不成了!这可如何使得?想起昔年在凤翔、密州、徐州等地祈雨的经历,他心存侥幸,决意再试一番。苏轼心想,东海龙王敖广有着“大海胸怀”,既掌风雨,想必也能显化海市。只要精诚所至,怎会驳了老夫的情面呢?
十月二十九日,赋闲在家的苏轼,忽言要去拜谒东海龙王。妻子王闰之愕然,伸手探他额头:“时疫(风寒)方愈,莫不是又发热了?”“妇道人家懂得什么?我这是要请龙王开天门、现海市!”
广德王庙踞于丹崖西麓,入得门来,殿中迎面的龙王坐像怒目威严。虽说苏轼平素洒脱,此刻也不免心生敬畏。苏轼之前有过祈雨经历,可这东海龙王毕竟陌生,所求海市又非寻常之事,说辞可得好生斟酌。
庙中住持听闻,甚为惊讶,坦言龙王司职各有不同,求现海市确属罕见。苏轼闻言踌躇,却仍整衣肃容,虔诚祝祷。供桌上鲜果陈列,香炉中青烟袅袅,无不表达着知州的一片真挚之心。
当他抬首时,竟觉龙王眉目间似有和悦之色,眼神里似乎传递一股温暖,他不由得心头一热:这位东海龙王倒是个通情达理之神。想他堂堂知州亲临祈愿,不过求观海市一景,岂有不允之理?
二
元丰八年十月晦日(最后一天),五更梆声未落,苏轼已披着霜色推门而出。承议郎史全叔携俩小吏,捧着马骑灯紧随其后。史全叔,从七品官,书画藏家,因与苏轼搭档,短短个把月就成为苏轼的贴身伙伴和书画知音。
官廨长廊摇曳起点点星火,与头顶府衙檐角的最后几粒残星,遥相呼应。他们踏着满地碎玉般的晨霜,飞身上马,朝海边扬长而去。
蓬莱阁千级石阶,早已浸在蟹壳青的曙色里。苏轼扶栏而上时,忽觉脚底像有青云助力,衣袖也被寒风鼓胀成帆。晨雾灌满鼻孔,犹如一股股仙气,扶摇着身子而向上攀升。
行至山腰仰望,双层木阁的剪影正被晨光勾勒得愈发清晰:重檐歇山顶托起八只戗脊,恰似鲲鹏展翅欲掠沧海。此时天色发灰,远处有些鱼肚白,建筑群仍处在一片朦胧中。
登上阁来,苏轼气喘吁吁,虚汗渍渍。一进阁东茶舍,窗棂便透进第一缕霞光。此时,史全叔已摆开澄心堂纸与砣矶砚。这方产自鲍鱼故里的石砚,墨堂犹带海潮气息,银光闪烁。
“大人,云破日出了!”呼声乍起,众人疾步转至东廊。但见沧溟尽头,云层如同被揉皱的金箔纸,隐约透出光晕,却始终未见赤乌跃海。
苏轼翘首以观,却抚掌而笑:“此等东方云海,岂不胜过百轮红日?”大家不知知州何意,观日不出,云海取而代之,想必大人为这异样风景而欣慰。
傍午时分,北廊忽然传来史全叔颤抖的声音:“快看!沙门岛起蜃楼了!”众人簇拥至北栏,但见十里外烟涛微茫处,沙门岛等岛屿,蜿蜒卧伏在海平面上。仔细观察,海与岛中间,隔着一层淡淡的薄雾带。诸岛化作蓬莱仙山,层檐叠瓦在晨雾中时隐时现。
“重楼翠阜出霜晓”——今天可以解释,这是冬天海水暖天气冷的温差作用,故而呈现出海滋或平流雾景象。但在当时,苏轼只能为发现这样的天象奇景而兴奋,也感觉这就是真正的海市蜃楼。
恍有羽衣仙人倚栏吹笙,史全叔紧攥栏杆喃喃:“此非海市,实乃天道酬勤之象。”苏轼怔立良久,直到海风吹散齐天的云朵,方想起那轮没入云海的朝阳,终究被换作蜃气楼观,在心心念念的视网屏上呈现出来——实乃梦寐以求,苍天眷顾。
后来在致同乡王庆源(与杨君素、蔡子华为三老)的信札中(见《文集》卷五十九),苏轼这般描绘:“登州下临涨海,枕簟之下,天水相连,蓬莱三山,仿佛可见。春夏间常见海市,状如烟云,为楼观人物之象。数日前偶见之,有一诗录呈为笑也。”
三
曙色染尽海天之际,潮声已卷走最后一缕蜃气。待日过三竿,北风骤起,漫天的雾绡被层层掀开,露出明镜般的海面。岛屿如新浴的仙人,轮廓,黛色,愈发清晰。
府衙本备了午膳,苏轼却执意让妻子王闰之整治家宴。那个朱漆二十四格的“累子”食盒,原是赴任途中特意托腾元发所制,此刻盛着南北风味的莼羹鱼脍,配一壶温热的米酒。
史全叔初见这雕花食盒,不免问起渊源。苏轼抚着盒角笑道:“原想着踏春采秋时用,如今倒成了观海市的见证。”众人分食间,皆品出几分离别的况味。
酒过饭毕,史全叔问起此番观感。苏轼举箸点向窗外:“未睹海市时,总觉云海空茫。今日方知,这云天空明之外,自有群仙出没,紫贝一般的朱宫,皆在波光里摇曳,富华壮丽。”
话音未落,史全叔已拊掌称奇:“世人皆知海市虚幻,仙匠神工亦不会取悦于耳目,偏是大人能令其现形!”苏轼眼含笑意:“十月晦天寒水冷,草木不生,原非海市现身时节,亏得昨日在龙王庙好一番恳请——蛰伏蛇虫被唤醒,深海鱼龙受鞭策,方才呈现此等海市天象。”
日光西沉时,苏轼忽忆起韩退之(中唐著名文学家韩愈)的旧事,与其几近相同的经历,他沉思不已。当年韩愈南贬潮州,归途经南岳衡山遇秋雨连绵,因无法观赏南天柱石和祝融峰,而向山神祷告。须臾间,果然雨过天晴,云开日出,韩念高兴地认为,是他个人的正直感动了山神。
史全叔闻言轻叹:“先生是以韩公自况?”苏轼望向渐暗的海平面:“都是天地垂怜愚钝之人罢了。”
他接着说:“世事成难败易,能得温颜一笑便应珍重,岂可再有奢望。而对于神灵的厚爱,人无选择的余地,真诚感馈、报之以恩,方是正道!”言罢举杯向虚空中一敬,酒液映着残阳,恍若琥珀凝光。
忽有小吏疾呼:“大人快看晚霞!”苏轼踱至廊下,倏忽间,万里余晖映照下,飞鸟已不见踪迹。橙天碧海,水波不扬,犹如一面刚磨的青铜镜那样,柔和而光亮。海天相接处铺开万丈金鳞,竟寻不着半点蜃楼痕迹。
他默默地打着腹稿自语:“纵有绮语新篇,终要随东风散入沧溟。”余晖里,那袭青衫似与丹崖山色融为一体,唯闻潮声应和着未尽的诗韵,同频而荡漾。
四
茶烟袅袅间,苏轼轻叩案几:“世间万象,何尝不是今日之蜃楼?”残阳透过窗棂,在他青衫上描出斑驳金纹。“大人该落笔了。”史全叔递过狼毫,指尖还沾着新磨的墨迹。苏轼望着案头铺展的澄心堂纸,忽忆起黄州赤壁的月色、杭州西湖的烟波。笔锋饱蘸浓墨时,他竟有胸中波澜自腕底涌出。《海市诗并叙》:
予闻登州海市旧矣。父老云:“尝出于春夏,今岁晚,不复见矣。”予到官五日而去,以不见为恨,祷于海神广德王之庙,明日见焉,乃作此诗。
“东方云海空复空,群仙出没空明中。荡摇浮世生万象,岂有贝阙藏珠宫?心知所见皆幻影,敢以耳目烦神工!岁寒水冷天地闭,为我起蛰鞭鱼龙。重楼翠阜出霜晓,异事惊倒百岁翁。”
“人间所得容力取,世外无物谁为雄?率然有请不我拒,信我人厄非天穷。潮阳太守南迁归,喜见石廪堆祝融。自言正直动山鬼,岂知造物哀龙钟。伸眉一笑岂易得,神之报汝亦已丰。斜阳万里孤鸟没,但见碧海磨青铜。新诗绮语亦安用?相与变灭随东风。”
这首诗末题作“元丰八年十月晦,书呈全叔承议”。
最后一笔“随东风”刚落,海风恰巧穿堂而过,吹得诗稿簌簌作响。史全叔凝视“信我人厄非天穷”之句,忽见一滴墨珠顺着纸纹晕开,恰似未干的海市蜃影。苏轼取过印章钤下朱砂,元丰八年的寒霜便永远凝在这方诗笺里。
暮色中的蓬莱阁,正将白昼的海市幻景镶进檐角墙边。当苏轼沉浸于阁上的晚霞之中,忽然理解了秦皇寻仙、汉武筑城的意义:他们追逐的从来不是长生丹药,而是这虚实相生的刹那间幸福感觉。
海雾漫上丹崖时,苏轼整了整被海风揉皱的衣襟。他好像更懂得蓬莱阁的意义,与黄州赤壁、杭州西湖、密州超然台相比,唯有海市蜃楼,沉淀了登州的底色、塑造了文化的基因,把仙山传说揉进云彩、潮声与大地之中,从古至今,年复一年。
苏轼身后,未散的海市诗句正随晚潮起落,与千年后的仙境海岸遥遥相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