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老阁屋

2025年07月24日

张晴霞

从苏州拙政园南门出来,我计划去一趟小邾弄里的阁屋,那是我外公外婆的旧宅,也是近半个世纪前,我和爸爸妈妈弟弟全家人曾经住过的地方。

向西跨一条横街,再向北便拐进了齐门下塘。东侧的渠道已不见踪迹,被沿侧加置的隔栏遮蔽,听路人说是为了挖建地铁。我边走边不停地张望,因为临塘的街屋长相都差不多,我怕错过了邾弄的入口。

忽然间望见一个窄小的巷口,墙上挂着灰色标牌,上写“姑苏古城区街坊——小邾弄”。从修长狭窄的弄道进去约百米,就来到带小阁楼的院子。

院子里寂静无声,像是许久没有人居住或是打理。石板地上长出青绿色的苔藓,墙体成片地剥落,露出粉渣,有的被雨水淋透,布下污灰色的条状渍迹。进入黑黢黢的阁楼入口,便见十多级的木质楼梯,这是外公外婆在往昔的三十多年里,每日进出家门的必经之处。千万次的踩踏,木梯不知承载了多少泥尘,外表呈现出黑灰色。扶手仍是沉稳的褐红色,只是太陈旧,有的地方掉了漆,裸露出木质本色。

我几年前曾经来过,也曾上了这楼梯,但见阁楼走廊处有“铁将军”把门,只能抱憾而归。这次,阁廊的门竟是开着的,虽然阁屋已过户给他人,但我还是抱着一线希望,走近北向的屋子。但见屋门紧闭,我轻轻敲了敲,里面传来年轻女声问:“谁呀?”我隔门介绍自己的身份,说这里曾是我外婆的家。“稍等啊!”这三个字让我大喜过望,暗自庆幸没有遭遇信任危机。

片刻,门开了,一位二十多岁的姑娘,用略带怀疑的目光审视着我们。我诚恳地说明了来意,征得同意后被让进屋。屋内南向以前还有个门,是通向另一间卧室的,已被堵死成了隔墙。空间如此逼仄,已经完全不是我童年记忆中宽敞明亮的样子,是时间让空间走了样!抬眼望向高处的窗角,我和弟弟第一时间想起来,这是当年小广播的挂位,这间屋子既是客卧也是餐厅,吃饭时拉绳就响的歌声至今记忆犹新。

我有些得陇望蜀,再一次提出想到南面的大屋看看,没料想小姑娘竟然爽快地答应了。她领着我们从走廊南侧的门进去,这门以前外公外婆住的时候经常上着锁。屋门一开,一片狼藉映入眼帘,所有家具和物品都无序地堆积着。一个学生模样的男孩子还在午睡,因我们的不期来访而被叫醒,双眼迷离地让出地儿,转身和我们交换场地。

我抬眼望见了对面的壁炉,那是我平生第一次见到的西式设计,印象极深。壁炉没有设置烟道,只是装饰品。当年的我不及它高,现在的我随着年岁长高,它仿佛成了小矮子,也变“老”了。壁炉的外框呈“门”字形,木制的饰面上裂出一道道白色的缝,像脸上的皱纹。菱形的装饰图案像是张开的嘴,向我诉说着二十年前的深夜里,它不忍看到的那一幕:

外婆起夜,不小心摔倒在地板上,怎么也爬不起来。外公颤颤巍巍地下床,想要扶外婆起身,却怎么也使不上劲,万般无奈之下,他只能给外婆身上加盖了一床被子。外婆就这么坐在地上熬了半宿,直到黎明天亮,小舅进来,疾步冲上前去,心疼地一把将外婆抱起放到床上……一摔成疾,加上夜间受凉受惊,外婆的身体状况断崖式下降,最后住进了养老院。

壁炉的炉体是铁制的,其上两端呈现精美的铁雕工艺。炉膛呈圆拱形,上部外嵌四根弯曲的铁杠。看到内有杂物,我随手一一取出:高脚玻璃酒杯、黄铜捣药罐、带盖的青花瓷水杯、青花瓷洗墨盘。望着洗墨盘上的陈年积垢,还有水杯杯口的破瓷,依稀记得曾经见过,这应该是外婆家里的旧物。我提出想要带走,姑娘打电话请示家长后同意了。我稍加清洗,将水杯和墨盘小心翼翼地装进背包。东西本身并不值钱,但却是个念想,它连接着我和外公外婆任凭岁月侵蚀也抹除不掉的记忆。此行总算没有白来,收获了有纪念意义的老物件。

坐在壁炉前,我一件件地过目眼前的旧家具。竖条菱形木制的床头床尾,也就一米五宽,这是外公外婆曾经的卧榻。掀起一角的床单被褥,想看看床体上的藤编,却发现已被木床板替代。椅凳、衣柜、箱子……这些耆年旧物都曾相识,姑娘说,这些屋内原有的东西,他们也用不上。

物是人非,这些外公外婆曾经拥有的“屋肚肠”(苏州话,指家具),在曾经的主人仙逝后,好像进入了冬眠。即使到了来年的春天,也不会被换上新装。任何物件都有生命,而这份“静止”的生命与动植物不同,它只有出生的起点,却不知消失的终点。它生命的意义由主人定义,在与主人的日夜相伴中,浸透并沾染上了灵气。所有这些东西都自带生命的磁场,它会激发你的想象,吸引你去留恋,即使失去了使用价值,仍是无价之宝,因为它曾经的主人,是我的外祖父母,是我们来时的根脉,我们之间有相通相知的情感,那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珍品!

从阁屋小院出来,弟弟说曾记得附近有一口带盖的井,我俩转悠了半天也没找到。想想也是,都什么年代了,水井早就无用武之地了。倒是看到一处旧屋,门面装点得富有姑苏情调,应该是当下流行的民宿吧。十几米开外、斑驳老旧的外婆的阁楼,与之形成强烈反差,这“一老一少”,道出近半个世纪以来的世事变迁。

返回时经过近邻大院,一位六十多岁的男士在门前抽烟。说来也巧,他是这里的原住民,而且还认识我的外公外婆。他说两位老人和善勤劳人缘很好,从未听说与谁家红过脸或吵过什么架。他说外婆个子不高,脚步轻快,经常一大早就挎个竹篮出门买菜。外公每天有规律地外出走动,见到邻居也会热情地打招呼。在此邂逅晓知外公外婆的人,哪怕只有只言片语的描述,都让我内心无比激动。

记得十二岁那年,我们家从住了多年的大院平房,搬到光明路上能闻出喷香油漆味的新楼房,面积大了一倍。搬家的那天,我放学回家,蹦蹦跳跳地回到大院,用挂在脖子上的钥匙打开门锁后,看到屋内空空如也。我这才想起已搬了新家。这之后我做了一个梦,梦到家又搬回到大院里的旧平房。梦里哭得忒伤心:“怎么回事?我喜欢住大楼房,不想回小平房!”醒来一看是明亮宽敞的新家,又高兴了起来。童年时的梦,哭着哭着就又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