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伏帖

2025年07月23日

王耀

日历翻到“初伏”那一页,墨字像被太阳晒得起了边,微微卷起。母亲从樟木箱里取出去年晒干的艾草,叶片碎成褐色的雪,落在她掌心时,发出轻而脆的声响——那是去年盛夏的回声,被时间压成了薄薄的标本。

父亲在井边磨刀。霍霍声里,铁与石迸溅出的火星,像暗夜里的萤火。他要把那把用了十年的菜刀,磨得能吹断三伏天的黏腻。刀锋映着日头,晃出一道雪亮,仿佛替他把整个夏天的锋芒都藏进了刃里。

我蹲在灶膛前,把劈好的桑木塞进灶口。火苗“轰”地一声蹿上来,舔着漆黑的锅底,也舔着我额前汗湿的刘海。锅里熬着绿豆汤,母亲隔一会儿就掀开木盖,用铜勺撇去浮沫。蒸汽裹着豆香扑在脸上,像一场温柔的暴雨,瞬间把暑气逼退三寸。

“头伏饺子二伏面。”母亲擀皮,父亲调馅。韭菜末、虾皮、一枚朝北的鸡蛋,再淋两滴小磨香油,拌出的馅绿得晃眼,像把一整畦清晨的菜园包进了褶皱里。我负责按剂子,每按一下,案板上就绽开一朵小小的白月亮。饺子下锅时,沸水咕噜咕噜地冒泡,像一群急着赶路的人,在七月里发出滚烫的问候。

午后,蝉声突然集体拔高,仿佛有人把整座山的竹笛同时吹响。父亲把竹席铺在槐树下,席面还留着去年夏天的体温。我躺上去,透过叶隙看太阳——它像一枚被烤化的铜钱,软软地贴在蓝得发脆的天上。风偶尔路过,也只是掀起槐花的裙角,便又匆匆逃走。

母亲端着一盆井水进来,水里沉着几颗早熟的李子,表皮覆着一层白霜。她捞起一颗递给我,冰凉的果皮贴着掌心,像握住了一颗微型的月亮。一口咬下,酸汁在舌尖炸开,我眯起眼,听见牙齿与果肉摩擦时发出的“咔嚓”声——那是夏天最清脆的旁白。

傍晚,父亲把艾草编成绳,挂在门楣。火星子顺着草茎游走,青烟笔直地升上去,与晚霞缠在一起。母亲说,艾草是替我们向暑鬼递的降书:以苦香为驿马,以烟火为信笺,只求三伏天里留一点慈悲。

入伏的夜来得极慢。星子一颗一颗钉上天幕时,我们还在院子里乘凉。父亲用蒲扇给我扇背,扇柄磨得发亮,像被月光抛光过的鱼骨。母亲哼着一支老调,歌词早已模糊,只剩“凉生枕簟泪痕残”的尾音,在蚊香的螺旋里一圈圈打转。

我蜷在竹席上,看银河从屋顶倾泻而下。忽然明白:所谓入伏,不过是大地把最炽热的秘密,折进一枚滚烫的邮戳,寄给所有正在生长的生命。而邮差,是父亲磨亮的刀,是母亲煮沸的汤,是蝉鸣,是艾草,是此刻正贴着我耳廓的那缕晚风。

夜深了,露水悄悄爬上脚踝。我听见槐树在暗处翻动叶子,像替我签收了一封来自盛夏的长信——信里说:“愿你所有滚烫的日子,都有人替你轻轻摇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