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7月22日
张凤英
父亲在铁路线上整整奔波了四十多年。他肩上常年挎着个工具袋,里面盛满了铁锤、扳手、撬棍、道钉,这些家什沉甸甸地压在他肩上,足有十八斤重。它们沉默而忠实,成了父亲最为亲密的伙伴。
寒冬腊月,朔风如刀割人面颊,父亲裹着厚厚的棉衣,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铁轨旁。他俯下身子,用冻得通红的手,细细摸索每一颗道钉,细细审视每一段钢轨接缝。风雪弥漫之时,天地皆白,铁轨在冰雪中延伸成两条银线,道砟缝隙里的冰凌闪着寒光,像水晶匕首。父亲的身影在风雪中执着地移动,仿佛风雪中唯一不灭的灯盏。他肩上那十八斤铁器,几乎冻成了冰坨,压得他肩膀生疼;呼出的白气瞬间凝成了霜花,挂在胡茬之上。父亲依旧一丝不苟,俯身于冰封的轨道间,手指冻得僵硬,便用掌心摩挲着冰冷的道钉,那专注之态,仿佛是在抚摸婴孩的脸颊。
酷暑之时,父亲更是挥汗如雨。他赤裸着上身,黝黑的脊背在烈日下闪闪发光,汗水蜿蜒流下,汇成一道道沟壑,又滴落在滚烫的道砟上,只听见“嗤”的一声轻响,便迅速蒸发不见了。铁轨被烈日烤得滚烫,父亲手握沉重的敲轨锤,高高举起又重重落下,锤击在钢轨之上,发出沉实而洪亮的响声。那锤音,一下一下,仿佛要将大地震醒,将热浪荡开。父亲砸下道钉之时,锤落钉入,钉头与锤面撞击出明亮的火星,如星火般溅落在烫脚的石子上,随即熄灭于正午的蒸腾里。那黝黑的脊背在日光下闪动,汗水蜿蜒流下,汇聚成一道又一道,像河流在土地上刻出的印痕,记录着光与热交织下的劳作。
父亲在工区里向来以严谨闻名。他常说:“毫厘之差,火车跑起来可就是山崩地裂。”一次,年轻后生检修完线路,父亲便亲自去复检。他蹲下身,眯着眼睛细细察看钢轨接缝,目光如炬。他掏出锤子轻轻敲击,侧耳倾听金属发出的细微回响,果然挑出了几处未达标准的偏差。他并未厉声斥责,只是默默拿出工具,蹲下身去重新调整。那后生站在一旁满脸通红,父亲却一言不发,只用汗水与铁器碰撞的节奏,将“毫厘不差”四个字刻进徒弟的耳朵里——无声的教诲,在钢轨之间铿锵作响。
父亲是老党员,工区的大事小情,他都带头冲在最前面。一次,暴雨如注,铁路路基被冲垮了一段。父亲闻讯,二话不说,第一个跳进齐腰深的泥水里。他扛起沉重的沙袋,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泞前行,雨水顺着脸上的沟壑往下流,和汗水混在一起。工友们见状紧随其后,扛沙袋、打木桩……风雨里,父亲那湿透的背影在泥水中晃动,像一面无声却招展的旗帜。他肩头扛起的沙袋重过千言万语,在洪流中站成了堤坝。
父亲在铁路干了一辈子,领导曾提出调他去机关工作,父亲却摇头拒绝了。他憨厚地笑着说:“我离不开铁路线,听惯了火车跑的声音,也离不开这些老伙计。”父亲说的“老伙计”,既指那些朝夕相处的工友,也指他手里那些磨得发亮的工具。时光流转,火车头从蒸汽机车换成了内燃机车,又换成了电力机车,而父亲手里握着的铁锤,锤头磨出了凹陷,木柄被汗水浸得发亮,像浸透了岁月包浆的古物。工具袋里的道钉,也由最初的铸铁道钉换成了镀锌道钉。工具形态虽变,父亲手中的分量却始终如一。锤头落下时那坚实笃定的声响,几十年来从未走样。
父亲退休那天,他默默地把工具袋和那柄老铁锤擦拭得锃亮,郑重地交到工区年轻的工长手中。工长接过工具时,父亲轻轻拍着他的肩膀,嘴角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可终究只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此时,远处有列车驶过,汽笛的长鸣声划破了沉寂的空气。那雄浑的笛声回荡在站台,仿佛替父亲说出了未曾出口的叮咛,也拉长了父亲凝望铁轨的目光——那目光里沉淀的,是铁轨与枕木之间四十余载的无声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