筐里的故乡

2025年07月22日

刘志坚

何物能装得下故乡?那一定是筐。

幼时,听祖父一边编筐一边讲古:明朝末年,先祖挑着一担筐,一头装着破烂的家当,一头装着年幼的孩子,不知走了多少路,终于寻到这块依山傍水的宝地安家,几百年繁衍生息,才有了如今的村庄。从此,我对故乡随处可见的筐敬若神明。

祖父是编筐的行家。长在乡野的黄荆、白蜡、雪柳、紫穗槐等都是他编筐的好材料。黄荆质地硬,耐磨损,祖父用它编成或方或圆的筐底筐身,不再加工,就是上好的推筐;拴上麻绳,便是抬筐;把柔韧的白蜡木用火烘烤,按照不同弧度弯曲后,做成提手,就成了提筐、挑筐和背筐。

雪柳经过水的浸泡,很容易去掉表皮,只剩下白净净的骨干。祖父把它编成笸箩、笊篱、斗筲等精细的、或深或浅的筐属器物,用来盛放粮食、饭食、鸡蛋乃至供奉神明的祭品。紫穗槐则是种植在田间地头的编筐材料,产量很大,多用来编成采摘苹果、鸭梨的水果筐和收获玉米、地瓜的筐……

祖父专门为我编了一只小筐,只为让我成为一个勤快的孩子。天刚蒙蒙亮,祖父便喊我起床,祖孙二人用一大一小的铁锹,掮着一大一小的粪筐出了门,在村路和四野捡拾牛马驴骡的粪便,换取一点工分。傍晚放学后,我和小伙伴们拿镰背筐去割猪草,炊烟起时,村路上总有若干个被满筐青草压得步履蹒跚的小小身影。

开春,父母推着绑有推筐的独轮车往田间运粪肥,准备耕田春播。我和祖母则背筐去挖野菜、摘柳芽。夏天挂了锄,乡亲们用抬筐、挑筐把紫云英、水萍和青草运到空旷处堆绿肥。秋天,各种筐一起上阵,把丰收的玉米、花生运回场院,把地瓜搬到河滩切成地瓜干儿晾晒。祖母和母亲弯着腰翻晒地瓜干,我则躺在用竖起的推筐遮阳的阴影里酣睡。到了冬天,筐更有大用场,叔伯们修水库、整梯田,用抬筐清淤泥、抬石头;用推筐搬沙石、填泥土,寒风里依然敞着怀,流着汗……

筐,是农人四季忙碌的缩影,也是串起乡情的纽带。端午节,刚娶了新媳妇的族叔,用小推车推着满满两大筐粽子,挨家挨户分送喜悦;乞巧节,祖母早早烙好形色各异的巧饼,晾在筐里,等候馋嘴的我;中秋节,一个个装着月饼、葡萄、烧酒的筐,送到长辈的门上或炕头;最隆重的是过年走亲戚,小毛驴的驮筐里,一边是丰盛的年礼,一边是欢笑的孩子……

农人的生老病死也离不开筐的陪伴。那年,我的堂弟出生,祖母踮着小脚,挎着一筐染成红颜色的鸡蛋,一家不落地分,宣告家族再一次添丁进口;几年后,祖母积劳成疾,儿女和乡邻手捧饼干、桃酥、罐头、麦乳精等登门看望。待众人散去,祖母颤巍巍地起身,把一众食物装进食筐,挂在矮矮的梁头。她舍不得吃,又怕猫儿偷了,便挂起来留给我——她最宠爱的孙子慢慢吃……

若干年后,祖父归天,孝男孝女们手持秫秸扎成的孝杖,哭着轮流在装有小米的斗筲里上下捣舂,为老人送行。我看着祖父亲手编织的斗筲,睹物思人,忍不住再次放声痛哭。祖坟地里,新的墓穴正在开挖,几个精壮的族人,有的用镢头挖土,有的用提筐往外运土。为什么不往外抛?因为筐装厚土,先人才睡得安稳。祖父安葬了,在他的新坟前,除了燃烧的纸钱,还有那只空落落的筐……

筐,是故乡的灵魂,装满了质朴的风景和醇厚的乡情,装满了故人的身影与无尽的乡愁。筐里的村庄,筐里的故乡,让我的怀想,满满一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