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图

一

人类经过漫长的石器时代，石头功莫大焉。石头奉献的火花，依然在历史的长河中闪烁。

在孩子们眼里，石头会动，会说话，会给他们力的象征。能够拿动的，那就拿起抛去，在水上打个水漂，渴望如石头一样飞行。从古至今，哪一样饭食没有它的味道？在石磨的噜噜声中，磨沟槽拥抱粮食，天长日久，磨下的粉末掺在米面里；石碾滚滚，碓臼、杵子在旋、在磨，不觉间，碓臼磨深了，杵子磨小了。

那幢幢房屋，如旧年的一把泥，雨水冲来，瞬间倒塌。石头被炮声唤醒，它们成为方正的石块，被一双双大手搬回家，原来的泥墙换做石墙。石块齐刷刷砌起，围拢四面，院墙、猪圈，一律是石头，再也不怕雨水，再也不怕鸡鸣狗盗之徒。

山坡、洼地，雨水不停地冲走泥土，裸露出石头，庄稼年年颗粒无收。石头向人呼喊：用我们呀！庄稼人大悟，把石头打出来，垒砌成一道道石壁，阻挡水患。打山下搬来泥土，整出一块块梯田，挖好排水沟，大整农田。石头有了用武之地，它画出规矩的直线，忠诚地护住泥土。

二

那道两米高一米宽的百米石墙，历经风雨，时光密封了缝隙，泥尘来往驻足，它已经成为一道大坝、一道给人观光的风景。来往的村人，大都淡忘了它原来的模样，不知道它身上曾经飞溅的弹片，只沉醉在美景的享受中。

这石墙上有多少块石头，有多少吨重？要用手搬动，需多少人工，需流多少汗水？谁也计算不出。但有人仍然记得，抗日战争的年月，为了抵御日本鬼子的进攻，保护胶东兵工厂安全转移，村里的男女老少，一共上百号人，从半山腰搬运石头。大块的车推，小块的肩背，抬的抬，推的推，扛的扛，三天时间，硬是从一里外，垒砌起一道铜墙铁壁。

多年后有人考据，要在和平年月，没有千名强壮劳力，别说三天，就是十天，也造不起这石墙。国仇家恨，激发起一村人的冲天一怒，创造了奇迹。有了村民的支援，一连八路军及时赶到，节省了挖战壕的时间，跟鬼子鏖战一天一夜，硬是把鬼子挡在大山外，为兵工厂转移赢得了时间。虽然有十几名战士牺牲在石墙下，但敌人也丢下上百具尸体，落败而去。

走在大坝上，夜深人静，你会听见枪声、炮声从脚下传来，你会听到呐喊声震耳。那月光下的泥尘会殷红，会慢慢扩展，把整个大坝变作滚烫的血河。你摸摸大坝，热热的，仿佛跳动着的心脏。

石头啊，谁说你是冷漠无情的，你沉默无语，却热血沸腾。那烈士们的鲜血被一块块石头收纳，沉淀为民族之魂，夜晚会出来巡视，他们依然在护佑这堡垒。

石头，在国难当头时，它们滚动，它们呐喊，它们飞起来，砸向敌人的脑袋。

走在大坝上，思绪被激情引向远方的狼牙山。五壮士把大批鬼子引向山顶，子弹打完了，他们见到山上的石头，又鼓起勇气，举起一块块石头，砸向山下追上来的敌人。石头比子弹威力大，砸了一个邪恶的脑袋，再砸向另一个。鬼子鬼哭狼嚎。石头打完了，那就把自己变成石头。五壮士高喊：共产党万岁！英勇地跳下悬崖绝壁。

狼牙山的石头被震撼得哭了，它们流泪了。它们摸到烈士们滚烫的手掌，接受过飞溅的鲜血。万丈石壁，没来得及伸出手，一个个身影掠过去，石壁呜咽。

在胶东海阳“地雷大王”手里，石头装上炸药，成为地雷，跟铁雷一样有威力。地雷埋上石头，石头又成为一个个炸弹，砸向敌人。

走在大坝上，走进一部石头抗敌的历史。有朝一日，当写出新的石头史，唱一曲石头歌。

三

村东驼山，名副其实的石头山，却生长着茂密的松树和柞树。那是石头磨出的粉尘，搅拌往来的灰尘，一点点积存、覆盖，拦住飘落的种子，慢慢扎根，逐渐成为繁茂之林。根须无处不在，顽强地伸展，扎进石缝里，遇水而活，逢露而旺，应雾而兴。

那些吃不饱饭的年月，农村家家也盼望盖房子。就地取材，大队成立打石头副业队，从山底下开个露天矿，高举铁锤，打炮眼，放炮打石头。石头搬到地面，垛成垛，每垛二十元钱。一个副业小队，一天可以打五垛石头，为村里挣得百元钱，这可是发财的副业。

方圆几十里的村人都来买石头，这儿的石头青色、发亮，带着自然条纹，细看，条纹天然像字，有的品读为财字，有的拼读为福字，不逊色于牟氏庄园的虎皮墙上的石头。这“福财”石头竟卖到每块五元钱。五元钱可以买五六十斤苞米呢！

石头打多了，矿深了。没有机械，靠人从十几米深的矿下搬运，两人抬一块石头，有时不小心，石头落到矿下，有人被砸伤腰腿。尽管有如此风险，大家却纷纷报名来副业队，因为除了能挣十个工分，每天有一元钱补贴。一元钱能买二十个火烧，能割两斤猪肉。有个男人，家里六个孩子，妻子有病，常年卧床。他反复找大队书记，要来打石头。他太瘦弱，书记怕他吃不消。他说，我不怕。

他虽然体能不强，但哪儿有危险，他就先上去，在众人面前展示顽强。队里的人被他感动，都照顾他。他打炮锤不顶手，队里便让他在地面上垛石头。那次放炮，忽然炮哑了。大家都说，大概炮芯潮湿了。大家准备下去，他道：别忙，我先下去看看。等他走到哑炮跟前，炮突然响了。

第二天，一场夏季的暴雨从山上滚滚而下，不出半天，泥沙水掩埋了石矿。山上随之而来的松树、柞树，堆积于山下。满山坡裸露出白色的石头，那是山的骨头。石头在向村人诉说，莫要挖石不止。没了骨头，山就塌了。

村人觉醒了，石头也有休闲期，和平岁月，它们该担起和平的职责，它们撑起了万类的脊梁，大地才葳蕤生机。

那个去世的村人，他的小儿子大学毕业，去了水泥厂，当了技术员。后来，承包了水泥厂，生产水泥板等各种盖房材料。他承包了村里的大山，开始搞绿化，山恢复了生机。村人再也没有打石头的了，石头从人们的视线里消失了。

四

我是一颗小小的石头

深深埋在泥土之中

千年以后繁华落幕

我还在风雨之中为你等候

我还在土中为你守候 守候

一块小小石头，终于在第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中脱颖而出。最后一块，虽然未用补天，被娲皇氏弃于青埂峰下，成为人间神瑛侍者贾宝玉的化身，去人间走一遭，品尝世间烟火味。

石头也有好赖，有高低，有优劣。能担当的石头，到哪里都铮铮铁骨，一副硬汉子形象。一块石头出土，无人欣赏，无人搬动，是煞风景的事情。它进了村，成了盖房子或垒砌猪圈的材料，或者，它很方正，放在门口，供人坐，跟人亲近。对它来说，在哪里都无所谓吧，毕竟发挥了它的价值。

那河中的石头，历经时间的淘洗，成为砂粒，便混合水泥，做建筑材料。一块不成器的石头，被锤子敲成石子，直接跟水泥混合，制成半圆体式水泥板，或者圆柱体，架渡槽，穿山过河。小小的石子，变作引水的渠道的一员。某一天，走在河滩上，一颗发亮的石子，引来注意的目光。弯腰捡拾，比普通石子沉重得多的分量，让人发现了它含金的价值。沙河淘金，成为一种职业。山里掘金，金矿遍地，石头不断地造福人类。

小小的石头，种类万千，身价不同，有的一文不值，有的价值连城。造型不同，有的奇丑，有的美艳，有的通灵，金玉其中；有的活灵活现，似人似神。它们藏着大千世界，藏着古今风情，藏着善恶爱恨。玩石藏石的人群，排队在历史的暗光剑影里走过。谁能把石头摸清，谁能爱石如生命？

石头摆在有闲人的客厅里，或者躺在有钱人的壁橱里，让人看，尽人赏，任凭人把不该属于它们的美誉强安在头上。你再拔高它的价值，它依旧是一块石头。

还是一块含金的石头好，融化了，把金予人，石头粉身碎骨，流入无形，在时空的熔炉中，再得天地精华，锤炼为一粒砂、一颗石子，再成长为一块石头。

再次走上村东的大坝，泥土覆盖得愈加厚实，石头深深地掩入其中，它们可以永久地沉睡了。村里许多房屋空闲了，没了烟火气，岁月沉重地压在房子上。虽然房子腰线以下的石头，时刻撑足了劲，撑住红砖绿瓦，撑住房梁的腐朽。塌下的屋顶把石墙掩埋掉，再也没人注意它们，料理它们。它们也成了守望的一族。它们在等待，等待被人们挖掘出来，再次垒砌敞亮的瓦房。

可石头哪里知道，如今高楼大厦遍地，一律钢筋水泥，没一块石头。石头中的好石头，有用之材，比如石头家族的泰山石敢当，成为讲究人的门前门面摆设。那些威严的大块石，安在路口、公园，让来往的人勾起回忆，想起了山的形貌。

小小的一颗颗鹅卵石铺在公园的甬路上，接受无数脚掌的按摩。鹅卵石亮起眼睛，目光越磨越亮。

无数的石头被埋在了深深的地下，它们期盼着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