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7月20日
李心亮
姥娘家堂屋里那架古旧的有上百年历史的老座钟,在暮色初临时分敲响数声。黄铜钟摆左一下,右一下,把日影摇成一段段碎金。姥娘说:这老座钟是她的命根子,比陪嫁的那对银镯子还金贵十分。
1941年,胶东大旱,饿殍遍地,盗贼蜂起。姥娘的父亲给东家守宅院。东家一家逃往青岛避难。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四五十间房屋的大院落。白日里牵着大黑狗蹲在门楼下剥榆树皮,夜里枕着铡刀睡觉。三个月后,东家从青岛回来,让他挑几件居家摆设作为酬劳。想到已到出嫁年纪的闺女,姥娘的父亲就把用命换来的几件摆设,尤其是那架座钟,塞进筐子里,挑回他那东倒西歪摇摇欲坠的三间破草房。一副担子,在苍茫暮色里孑孓独行。老座钟身上珐琅彩绘着的缠枝莲,在暮色里泛着幽蓝的光。
转年开春,老座钟在姥爷家落了户。成亲那日,大红绸子从座钟顶上垂下来,映得铜鎏金的花纹活泛起来。成亲前的姥娘和姥爷未见过一面,姥爷不知道姥娘是个没裹脚的脸如银盆的姑娘,姥娘不知道姥爷是个宽肩细腰相貌英俊的后生。没裹脚的姑娘泼辣能干,把个没有公婆帮衬的穷家打理的井井有条。
钟摆又摇过十个春秋。三间破草房里,添了四个小生命。一对小夫妻,一条小渔船,男人打渔,女人种田,日子过得如小溪流水,潺潺湲湲。姥娘记得最清楚,那是一个风雪交加的寒夜,姥爷冬闲,出门打短工送炭,起更时分,踩着冰碴子从城里奔回家,怀里揣着四个热乎乎的芝麻烧饼。进了家门,老座钟正好敲了十下,铜锤击打簧片的余韵里,姥爷哈着白气说:"还热乎呢,快吃了吧。"姥娘看着熟睡的四个孩子,悄悄把烧饼放在了枕头下。粘在手上的几粒芝麻,姥娘小心翼翼地捻到嘴里“他爹,你带回的烧饼,香!”姥娘拖过针线笸箩,一针一线,缝补姥爷破了好几个窟窿的外衣。钟摆在火油灯影里晃啊晃,晃碎了五更天的鸡鸣。
一晃又过了三年,变故来得比冬至的北风还急还猛还凄厉。姥爷从十几岁出海打渔,累垮了身体,得了病,是现在医学所说的癌症。拖了半年,百药枉用,人瘦的只剩下了一把骨头。四十二岁的姥爷把三十三岁的姥娘和五个孩子聚拢在座钟前,钟摆映着油灯,在土墙上投下巨大的阴影。“我也不想走啊。我走了,你不要把这五个孩子给拆散了。”钟敲了一声,姥爷落下了两行清泪。四个萝卜头大小的一排溜站在炕沿下,炕上,躺着刚刚出生两个月的小舅舅。那一天,是1953年阴历三月十八日。
没爹的孩子天照应。座钟驮着这个穷困而温暖的家,走了一圈又一圈。大舅结婚,大姨二姨出嫁,转眼,母亲也穿上了新嫁衣。“娘,把那架老座钟给我当陪嫁吧?”母亲和姥娘商量。“闺女,你姥爷姥娘不在了,你父亲也走了将近二十年。你嫁出这个家门之后,我就只剩这架老座钟做伴了。早晨,晚上,我听着有这么个响动,就和你姐妹们还在我身边一样。”母亲掩了面。
我从四五岁就陪在姥娘身边,一直到初中毕业,整整十年。盛夏,老座钟的报时声掺着知了叫。姥娘摇着蒲扇,坐在后门口的凉席上,给我打着更,到时间了叫我起床上学。寒冬,老座钟敲了七下,夜深如古井。炉子里的煤火闪动着红光,姥娘的小零食准备好了:烤地瓜片,烤小虾干,烤小咸鱼,烤玉米饼子片,写完作业的我和姥娘絮絮叨叨,一边吃一边听姥娘讲了无数遍的故事。
姥娘从来不准我动那架老座钟。远远地看,可以;动手碰它,不行。姥娘给钟上弦,钟钥匙插进铜孔转七圈半,发条绷紧的吱呀声里,姥娘的满头白发闪着羊脂玉一样的光泽,眼角的皱纹跟着舒展,没有牙的嘴里轻轻嘟哝着什么。
姥娘84岁那年的腊月,老座钟停了,怎么上弦它也不走。姥娘还想试一试,钟钥匙一使劲,簧断了。姥娘怔在了当地。“五十多年了,你都不托个梦给我呀!你这是想我了,要来领我走了。”姥娘喃喃地说道。过了年,正月初五的后半夜,守寡整整五十二年的姥娘在半夜的睡梦里安详地走了。谁都没有打搅,一切都静悄悄的。
老座钟,一年又一年,指针永远停留在5点21分,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