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针脚

2025年07月18日

北芳

故乡在我四十多年的生命里,已褪色成一张泛黄的老照片,在记忆里历久弥新。那个叫迎门口的小村落,籍籍无名,未曾出过圣人,亦无名山,它却用山峦的褶皱和泉水的絮语,在我心底织就一片永恒的乡愁。那里的山与水、人与动物,如同萧红《呼兰河传》里的后花园,是鲜活而永恒的生命。

东山的松林总在深秋藏着蘑菇,西山的草皮在雨后长出雀菜,南坡的地瓜干铺成白色的漏眼网,北坡的花生叶被风卷成旋涡。登上牛树顶,我一上午只拾一篓子松树干疙瘩;坐在毁于我出生那年的玉皇庙的废墟上,我缠着干活歇息的大人们讲玉皇庙的故事;马台山的石缝泉眼淌着全村人的命脉——那口一尺深的井里,传说有两条白蛇盘成泉眼的心脏,百年未枯。

多年后,当我站在真正的崇山峻岭前回望故乡,那些曾让我气喘吁吁的山坡竟矮成了土丘。它们依然倔强地托起苹果林,让粉红的花潮漫过梯田,让果香代替麦浪翻涌。在我心里,却是独一份的桃花源。

山是活的,它们用褶皱收留祖辈的犁痕,用根系吞咽三百年的晨昏。

故乡的水,清澈见底,流淌在村前的小河里。河水不深,却足以滋养两岸的麦田和菜园。

夏天,孩子们在河里嬉戏,捉鱼摸虾,笑声回荡在山谷间。女孩把柳叶撸下来,用塑料纸包着柳叶在河边猛搓,把塑料纸染成黄色,当成绸布扎在辫子上。

冬天,河水结冰,成了天然的滑冰场,孩子们在上面滑冰、打陀螺,一边抽一边说着母亲教的童谣:抽抽抽,抽陀螺,抽死你这个懒老婆。抽抽抽,抽陀螺,抽死你这个懒老婆。地不扫来被不叠,头发乱成草一窝……

欢声笑语打破了冬日的沉寂。只是,每次回家,靰鞡棉鞋踩碎的冰碴钻进裤脚,化作母亲揪耳朵时的絮叨。

村西半山腰有一股从石缝泉眼涌出的甘甜的水,全村人从古至今一直去这半坡挑水吃,我母亲从年轻时一直挑到花甲之年。这口井虽然只有一米深,却是长年泉涌,从不干涸。

如今井台爬满青苔,矿泉水厂的水再甜,也抵不过石缝里那口泉的魂魄。

老屋与生灵

老屋,算来只比我小上一岁。我落地的啼哭声还悬在梁间,祖辈留下的那三间茅草屋便在一场昏天黑地的风雨里散了骨架。在襁褓中的我和父母躲过一场劫数。家没了影踪,父母白手起家开始盖房,多亏大姨和二舅帮衬,才搭起四间茅草屋。草顶稀疏,墙是新泥,透着生涩的土腥气。有二十年光景,在这四间土坯茅屋里,一家人熬着、嚼着那些清汤寡水、盐粒都显得金贵的日子。

母亲饲养的动物,是家里的宝贝,也是我们的玩伴。鸡鸭鹅猪,各司其职,各尽其责,给贫瘠的日子带来些许活泛的声响和生机。天刚蒙蒙亮,母亲窸窣起身的身影便搅动了屋里的清寒。鸡啄食时会把朝阳一粒粒吞进嗉囊,鸭子们则偏爱黄昏的池塘,它们划水的蹼掌,像两把小巧的桨,不紧不慢地犁开浑浊的水面,搅碎月影;老猫总是揣着前爪,在热炕头最避风的角落蜷成一团暖和的毛球,呼噜声低沉而安稳,仿佛它才是这土炕真正的主人。

母亲日日如此,喂鸡喂鸭,打扫那永远弥漫着特殊气息的猪圈,忙得不亦乐乎。这些生灵不会说话,只用蹄爪的印痕、羽毛的光泽、拱食的哼唧、下蛋后的啼鸣,便一笔一划,把寻常的日子,过成了一部沉甸甸的、带着泥土和草屑气息的家谱,无声地续写在屋檐下、墙角根。

屋里的旧物,都是光阴的伙伴。那张掉了漆的松木碗橱,依旧挺着骨架,沉默地立在灶旁,散发着经年油垢和木头混合的气息。几只笨重的木箱,蹲在墙角,盛装着全家换季的衣物,也盛装着一些舍不得丢又不知何用的零碎过往。它们虽漆皮斑驳,露出木头本色的筋骨,却结实得能扛住岁月无休止的推搡,陪我们熬过无数个油灯昏黄与晨光熹微。

屋门前那棵老槐树,才是这片土地上真正的老者。它的树干黝黑,布满刀刻斧凿般的深纹,仿佛凝聚了过往所有风霜雨雪的印记。浓密的树冠在夏日里撑开巨大的绿伞,筛下满地晃动的光斑和清凉,蝉鸣便在那浓荫里不知疲倦地织着夏日的锦缎。待到寒风凛冽的冬日,它虬劲的枝干又成了最可靠的屏障,替老屋挡去刺骨的北风,枯枝在风里呜呜作响,像是低沉的絮语。它默然伫立,根须在看不见的泥土深处默默行走,用庞大的身躯和悠长的呼吸,日夜守护着脚下这低矮的茅屋和屋檐下的悲欢。

日子就在这些生灵的呼吸里,在老物件的沉默里,在老槐树的年轮里,缓慢地流淌着。人与屋,屋与万物,在漫长的光阴里相互驯养,彼此都成了对方生命里,无法剥离的一部分。

女人与针脚

故乡的女人,红黑脸膛是太阳晒的,丰乳肥臀是土地养的。在这贫瘠的地方,日子单调又苦,日出扛着锄头下地,日落背着农具回家,靠双手在土地里刨生活。老人们坐在村口大槐树下,吧嗒着旱烟袋,絮叨着陈年旧事,脸上的皱纹里藏满了岁月。她们不涂脂抹粉,不打扮自己,天然去雕饰;性子直爽,说话大嗓门,走路风风火火,不会撒娇发嗲,笑就开怀大笑,哭就放声大哭,爱得坦坦荡荡。

故乡的女人是土地捏出的陶俑,红黑脸膛镀着日头的釉彩,丰乳肥臀晃动着五谷的沉香。她们的笑声能震落屋檐的冰溜,眼泪能浇透三亩旱地。从村姑熬成农妇,只需一顶花轿的颠簸——从此银镯换成镰刀,胭脂换成猪潲,把青春纳进千层鞋底,把岁月纺成补丁摞补丁的粗布,把日子过得密密匝匝,把希望都绣进了皱纹里。

母亲的缝纫机彻夜哒哒作响,给旧衣裳缀上新补丁,给小儿子的仿制军装别上五角星。她的针脚比田垄更齐整,将四季缝进袖口:春天的花粉、夏天的汗碱、秋天的草屑、冬天的雪粒,都在线头里结成我美好的回忆。

时间的刺绣

苹果林把麦田吞了。水泥路把挑水的脚印舔没了。就剩下山梁上那片梯田,还在那儿,一针一针,绣着日子。春天它绣粉白,夏天绣苍绿,秋天绣金红,冬天绣银灰。这活计,打从康熙年间第一把锄头啃下去,就没停过。三百年的光阴,就这么一针一线,被它缝进了地脉里,成了土地自个儿的记性。

故乡是根扎进肉里的刺,看不见,摸不着,一碰就疼。疼出来的血珠子,都带着土腥味儿。那些山、那些水、那老屋的影儿、那活物的气儿,都终将老去,变成一粒粒会喘气的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