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7月18日
张凤英
苍山村蜷缩在太行山褶皱深处,阜平的贫瘠山水裹挟着它。村名里的“苍山”二字,成了某种遥远的念想,我家的小院紧挨着村西头,石墙低矮,灶屋的烟囱最是显眼,那青白的烟柱日日升起,悄然穿起我懵懂的童年。
灶膛里跳跃的火光,映亮了奶奶低垂的脸。她守着那口黝黑的大铁锅,锅沿蒸腾起白色的水汽,模糊了她鬓角早生的几缕霜痕。锅里翻滚的,是前一天三叔在村后小河里艰难摸来的几尾柳叶般细窄的小鱼。我扒在灶台边沿,眼巴巴望着,锅里的小鱼与金黄的玉米面饽饽在沸水里沉沉浮浮。柴禾燃烧的噼啪声里,奶奶的声音也带着烟熏火燎的沙哑:“秀娃儿,去瞧瞧你三叔的影儿,该是回家的时候了。”热气烘烤着我的脸颊,一股焦煳的草木气息混着鱼汤的微腥,固执地钻进鼻腔——这是家特有的味道。
我应声跑出院门,奔向小河岸。远远地,便望见河湾处几缕青烟,已然在薄暮里升腾起来。那是岸上临时支起的大灶,生产大队的大锅饭就在那里。走近了,鼎沸的人声裹挟着浓烈的饭香扑面而来。村民们挤在灶膛周围,眼巴巴守着。烟气袅袅升腾,像无数只无形的手,在暮色四合的河滩上,无声地召唤着归人,也召唤着如我这般守候的孩子。
爷爷曾用粗糙的手指点着村落上空:“秀娃,瞅见没?炊烟是村子的活气儿。村子有没有精神头儿,站到山梁上一望这炊烟,就全明白了。”这话,我那时懵懂,后来才咂摸出沉甸甸的分量。
无数个散学的午后,我和可心儿、石头他们常在村后的土坡上疯跑。玩累了,便四仰八叉地躺在尚带日头余温的坡地上,看天。那时节,家家屋顶的烟囱里,正逸出丝丝缕缕的蓝紫色烟气。它们并不急于散开,而是慢悠悠地浮升,在半空中与山岚化成的薄雾轻柔地纠缠、依偎。若有微风徐来,那烟缕便顺从地斜斜飘向远方,朝着无垠苍穹的深处,悠然而去,仿佛要把人间灶火的暖意送达天际。常常是望着望着出了神,直到暮色渐浓,远处传来奶奶那穿透薄暮、带着甜润尾音的呼唤:“秀娃——儿——家来吃饭喽——”这声音像一只温暖的手,瞬间牵回了飘远的魂儿,也牵回了贪玩不知归的脚。
每日放学,临近村口,我总忍不住踮起脚尖,目光急切地在鳞次栉比的屋脊间搜寻。当终于锁定自家那矮矮烟囱里冒出的、甚至有些单薄的灰白烟柱时,心才像石头落了地。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灶屋里光线昏暗,烟尘弥漫,奶奶的身影在灶台前晃动,被灶膛里蹿出的火苗映成一个忙碌而温暖的剪影。她肯定又在“贴饽饽熬小鱼儿”。眼睛被烟熏得发涩,喉咙也干痒,可那霸道地钻入鼻孔的混合香气——新玉米面的焦甜、小鱼熬煮出的微腥鲜味,却让涎水不受控制地在嘴里漫溢开来。这烟熏火燎的呛人,竟也成了归家安心的凭证。
炊烟,确乎是我童年记忆中最难割舍的片段。多年以后,那画面依然清晰:落日的熔金在天边缓缓冷却,夜色如同巨大的、带着凉意的纱幔,被晚风无声地抖落。几乎就在同时,苍山村上空,几十道淡蓝色的烟柱,便从各家的烟囱里不疾不徐地探出头来,笔直地上升一小段后,才在微凉的晚风中变得慵懒,与初降的夜幕温柔地交融、晕染。
在这永远交织着鸡鸣犬吠的太行小村里,炊烟袅袅,是天地间最朴素也最撩拨心弦的景致。它升腾的姿态,早已渗入一代代文人的骨血,化作笔底的墨痕。陶渊明笔下“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的恬淡,王维眼中“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的孤远,不正是借了这人间烟火一缕,点染出田园亘古的静美与悠长么?当所有声响在岁月中沉寂,唯有这无声的烟迹,依旧在灵魂的河岸上,固执地标明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