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7月17日
刘志坚
盛夏,几场透雨过后,山野就像吸饱了水的海绵,鼓胀起来。藏在腐叶间、草窠里、松树下的菌子们,像得了号令似的,一夜之间便探头探脑地钻了出来。
天刚亮,祖母就催我:“快起!再磨蹭,好菌子就让别人抢光了!”我揉着睡眼,深一脚浅一脚跟着她钻进南山的薄雾里。背阴的山坡,是“草菇”的地盘。祖母蹲下身拨开草丛,嫩黄的菌菇便露了出来,菇盖顶着露珠,薄得像纸,菌柄纤弱地擎着,像撑着一把小伞。祖母一边利落地捡拾菌盖边缘尚未翻卷、菌褶还是浅肉色的嫩菇,一边念叨:“这草菇啊,也叫粪锈菇,最是娇嫩,老一点儿菌褶就发黑,爱招小腻虫。得趁着水灵劲儿拾,回去掐掉菌把儿,滚水里打个旋儿捞出来,切点青椒丝,起锅烧猪油,快翻几下就好!那股子甜脆劲儿,嘿,给肉都不换!”
边拾边走,松树多了起来,空气里弥漫着松脂的清香,厚厚的松针踩上去像毡子。祖母放缓脚步,眼睛紧盯着松树根处。“有了!”她轻呼一声。我循声望去,几朵棕黄油亮、菌盖厚墩墩的“松伞”映入眼眸。祖母用指甲在肥厚的菌柄上轻轻一刮,笑了:“嫩着呢!瞧见没?这平平的菇盖儿,再加上柄上这圈灰褐的箍儿,像不像一把撑大发了的雨伞?”祖母没有用手去拾,而是从篮子里摸出割韭菜用的弯头镰刀,贴着地皮,轻轻一旋,菌子就完整地落在掌心……“这松伞啊,最鲜。回家撕成粗条,加辣椒爆炒,鲜味‘轰’地一下就窜出来了,能香出二里地去!就着玉米饼子吃,能把舌头也吞下去!”
再往山里走,草木杂乱丛生,菌子也杂了起来。我在一丛山草旁发现几朵红棕色、菌柄上麻麻癞癞的小菌子,兴奋地喊祖母。她过来一看:“哦,这是松钉,也能吃,就是不如松伞肥……”
祖母捡拾松钉时,我又瞥见几朵菌盖猩红刺眼、上面撒着星星点点的白渣子,活像一张丑麻子脸的菌子,特别是菌柄上还挂着破纱似的白膜,菌托稳稳当当地“坐”在一个白色的“小碗”里。我兴冲冲地刚要伸手去拾,“别碰!”祖母厉声喝止了我,“红顶子,白裙子,还踩着‘碗’!这是‘棺材盖子’(毒蝇鹅膏菌),有毒!”祖母有些后怕地抚了抚心口:“记住了,拾野蘑菇,颜色越扎眼、长得越花哨的越歹毒,不小心吃了就会勾魂索命,要躲着走!”她又指着不远处朽木桩上一簇簇硫磺色的鸡冠菌说:“你别看它黄灿灿的像团火,也不是善茬。拿不准的菌子别眼馋,千万不要拾!”
日头爬高了,雾气散尽,山林里亮堂起来,竹篮渐渐有了分量。祖母额角渗出细汗,脸上却挂着满足的笑。那天的饭格外可口:焯过水的草菇,在青椒丝的簇拥下清爽可人;香辣的松伞条儿嚼一口,鲜美的味道就在嘴里化开,让人不忍下咽……
拾菌的日子,是童年夏日鲜亮的一笔。那些藏于山野的菌子,经由祖母的慧眼巧手拾取,化作唇齿间独一无二的至味,最终沉淀成岁月深处最温润的念想,一年年,在记忆里生根,鲜灵灵的,从未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