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酱记

2025年07月16日

刘志坚

伏天暑盛,万物蔫垂,祖母却要晒酱了。

夜里,祖母就着油灯挑拣黄豆。一粒粒豆子滑过她的指尖,窸窣作响,瘪豆、虫蛀的豆子应声剔除,然后,浸泡在新汲的井水里。翌日晨起,她又开始淘洗小麦。麦入清水,祖母手持笊篱来回拨弄,麦余子(瘪麦粒)和麦糠、草屑便浮上水面,随之被撇净捞出。如此循环数次,水不再浑浊时,祖母便把洗净的麦粒与泡胀的黄豆一同倒入大锅蒸煮。

灶膛里柴火哔剥,氤氲的水汽裹着豆子与麦粒的清香弥漫开来。祖母立在锅边,不时捻几粒豆子查验火候,待豆粒可以被她粗糙的指腹捻开时,便捞出摊在凉席上,半日便可晾至半干。

趁晾晒的功夫,祖母打扫干净厢房一角,铺上厚厚一层麦秸,再覆以洁净的屉布,然后拎起镰刀,牵我去砍臭蒿子。臭蒿又叫黄花蒿,植株高大,味道奇臭,连牛羊都避而远之。见祖母砍拾臭蒿子,我问:“砍它们做啥?”“捂大酱呗!”“这么臭,捂大酱怎么吃呀?”“这你就不懂了,别看臭蒿臭,却是做大酱离不了的‘药引子’,咱这祖祖辈辈都用它……”不一会儿,祖母便砍了足够的臭蒿,我屏住呼吸,帮祖母搬回家。

此时,麦豆已经半干,祖母当即把它们移到屋里,均匀地摊在屉布上,再严严实实地捂盖上臭蒿子,瞬间,厢房弥漫着刺鼻的味道,几只如影随形的苍蝇霎时遁于无形。三五天后,祖母揭开了覆盖的臭蒿,我看见碧绿或黄绿的菌丝细密如绒,包裹着每一粒豆与麦,它们彼此勾连、攀援,织成了一张生机勃勃的绒毯。空气中,最初的浓烈臭蒿味已荡然无存,被一种潮湿的、闷闷的、如同新翻泥土的气息替代。祖母凑近细看,手指轻轻拨开一点菌丝,露出底下变了颜色的豆麦,又深吸了一口那混合的气味,眉眼便舒展开来,然后不无得意地说:“你看,臭蒿这药引子挺好吧……”

接下来,祖母顶着溽热,把布满菌丝的酱料放在烈日下暴晒,两天左右便彻底干透。随后,便轮到石臼登场了。祖母握紧石杵,沉稳地舂捣下去,笃——笃——笃,一声声钝响在庭院里回荡。每一次起落,绿绒便褪去一层神秘,豆麦在石臼的怀抱里渐渐碎裂、融合,最终化作均匀的粉末。

祖母把粉末倒在粗陶酱盆中,撒上粗砺的大粒盐,再徐徐注入凉开水,接着用腊木棍探入其中,缓缓搅动,黄绿色的酱浆渐次成形。然后,用蚊帐布覆在盆口,以细绳扎牢,放在院子阳光最盛处,静候伏天滚烫太阳的暴晒。

自此,晒酱成了祖母每天的功课。清晨,她解开纱布,执腊木棍徐徐搅动。及至日头爬上屋脊,火辣辣地舔舐庭院,酱盆便静置于光瀑之下。如此,经过日复一日的搅动与曝晒,大约半个月后,酱色由绿黄变成深沉的赭褐,沉郁温厚的酱香,在灼热的空气里隐约浮动,一盆经得起时间咀嚼的、熟透了的人间至味,终于晒成。

此后一年,灶间烟火便有了醇厚的底色。无论是蘸食水灵灵的菜蔬,还是炖煮朴素的食材,只消舀入一匙,那深藏的日光与豆麦之魂,瞬间鲜活了一粥一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