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7月14日
王文明 撰文/供图
作者在战斗间隙写战地日记。1985年9月摄于云南老山前线猫耳洞
“八一”建军节临近,我收到老战友、军校老同学李长虹寄来的一枚“陆军第67军老山地区对越防御作战40周年”纪念章,章的正面是“军徽、长城、老山、战士”图案,背面印有“138师414团1营王文明”字样。
这个节日礼物,对于40年前曾在祖国南疆浴血奋战的我来说,无比珍贵。我激动地反复端详抚摸,记忆的闸门随之打开,思绪又飞到了那硝烟弥漫的战场。
一
1985年3月,新兵训练结束不久,18岁的我就随部队奔赴云南老山前线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当兵打仗,为国而战,我们虽然是新兵,但没有一个害怕的,甚至有些兴奋,摩拳擦掌,纷纷写决心书、请战书。
部队3月21日凌晨5点从山东诸城孟疃营房出发。每人一个背囊、一个挎包、一个水壶、一件武器,全排挤进一辆迷彩网覆盖的“大解放”,随车队浩浩荡荡驶向高密火车站。全团乘坐58次列车,我们连在23号车厢。火车是那种货运闷罐车,没有窗户,一节车厢一个门,大家打通铺,一个挨一个。火车先后走了6天,途经8省20市,3月26日晚10点到达昆明。
我专门买了本《中国地图册》,对祖国的大好河山,走一路标记一路。最感动的是停靠车站时的迎送场面,那真是彩旗招展、锣鼓喧天,火车下站满了热情的群众,有递鸡蛋、点心、水果等好吃的,有让在本子甚至衣服上签名的,有拉着拍照合影的。部队到达昆明后,在东郊的一座军营休整一天,我当时突然冒出自己可能生死未卜,不看春城美景将留下终生遗憾的念头。于是,和同班战友袁俊栋特意坐公交车跑到城西的滇池,游览了大观楼,观看了“古今第一长联”,然后马不停蹄地赶回宿营地。
部队从昆明往南行进,又改成汽车。云南的路,雾多弯多坡多。一辆警备车开道,一辆吉普车随后,一百多辆“大解放”如一条长龙,蜿蜒盘旋,蔚为壮观。一路翻山越岭,走宜良,过弥勒,经开远,第3天天黑前赶到集结地域文山州文山县德厚镇。
我们排住在房东李丛喜大哥家的二层木楼上,一住就是两个月。2018年,我利用出差机会找到老房东,才知道他们家连续3年住过参战官兵,部队离开的前一天晚上,房东大嫂都要去祈福。为表达感激之情,我把大哥大嫂请到军分区吃了顿饭,并塞给他们一个1000元的红包。2023年12月18日,我带妻子春筠去老山寻找故地,又拐到德厚镇,见到了房东大嫂和她的小儿子李俊一家。军队打胜仗,人民是靠山。这就是朴素而弥久的军民鱼水情!
文山是靠越南最近的一个州,到文山就到了前线,能明显感觉到打仗的氛围。我的参战经历,从踏入文山到撤离云南,大体分4个阶段:战前训练、老山作战、八里河东山作战、休整总结。其间主要在3个地方:文山县、麻栗坡县、砚山县。每个阶段和地方的特点不一样,最艰苦、最危险、最难忘的,还是在老山的日日夜夜。
二
老山,英雄之山,她是祖国尊严和领土完整的红色地标。今天的老山,在有些人心里可能无足轻重,但在上世纪80年代,老山这个名字响彻中华大地,国人闻之无不肃然起敬。
老山位于云南省文山州麻栗坡县天保镇船头村以西,中越边境天保口岸西南5000米处的中越边界骑线点上,横亘于中越边境12号、13号界碑之间,主峰海拔1422.2米,是扼制中越边境通道的制高点,战略地位十分重要。
根据上级指示,我所在的1营为军预备队,担负老山地区机动作战任务:一是反冲击;二是接替一线防御;三是出击作战;四是实施保障。我们1连负责111高地方向反冲击。可以想象,夺回丢失阵地的反冲击,是所有任务中最艰巨的,也必定是最危险的。
7月19日,越军在炮火掩护下,组织营规模的兵力向我老山脚下实施攻击。战斗打得很胶着,对方曾一度占领111高地部分表面阵地。我们营当时正组织野训,电台里传来团部紧急命令:“1营迅速收拢人员,准备向老山地区111高地实施反冲击。”
接令后,营长马志带领我们连编成第一梯队,乘车迅速出发,其他配属分队跟进。18时,我们到达交趾城待命,就地组织野炊。当炊事班把两大锅米饭快要蒸好、菜炒到一半的时候,营指挥所接到67军司令部首长电话命令:“1营于21时前,徒步赶到208高地北侧两山口待命。”
军令如山。交趾城与208高地的直线距离大约20公里,沿途山高、坡陡、路窄,还要经过地形极为险要、越军密集炮火封锁的“三转弯”地段。经请示,上级同意“摩托化开进快速通过三转弯”。大家顾不上吃饭,立刻向指定地域快速机动。19时30分,车队到达三转弯。此时正值黄昏,层层薄云遮挡着的月光时隐时现,我们冒着敌人的炮火,闭灯驾驶、摸索前行,隐蔽安全冲过。紧接着跑步前进,于20时30分到达指定位置。战友们放下武器和背囊后,肚子开始咕咕叫了起来,夹生饭也吃得分外香。我的战地日记记录:饭后困得不行,就在湿地上歪了一宿。
当晚12时左右,前沿阵地的枪炮声渐渐稀少,有好消息传来,前线勇士们夺回了一度失守的阵地。稍后,我们接到上级命令,取消反冲击任务,继续在208高地北侧集结待命。10天后,于7月28日奉命撤回原集结地域。
此次紧急受令,虽然没有实施作战,但检验和锻炼了部队,对我个人来说也意义重大。如果参加反冲击,我可能英勇杀敌、成为英雄,更可能因经验不足、重度伤残,甚至为国捐躯。虽然我没有上阵地拼杀,但第一次近距离感受枪炮,从稚嫩的新兵蛋子逐渐蜕变成钢铁战士,为坚守“死亡之谷”那拉口108天打下基础。
三
如果说老山是云南方向作战的重点地区,而那拉口则是中越两军争夺的焦点。那拉口因敌我双方阵地对峙、哨位紧贴、地貌复杂、争夺激烈而闻名,地表被炮火炸成白花花一片的著名的“李海欣高地”就在这里。
从8月上旬开始,我们1营全体官兵奉命换防595团那拉口阵地。当时,敌我在前沿不间断地争夺与反争夺,那拉口已成为双方殊死拼杀的“决斗场”。我们一连负责盘龙江临岸前沿156、169等诸高地。我因在新兵连写黑板报小有名气,被连队指定为报道员。
连队刚接防时,需要自我保障。我所在的8班担任“军工”,从天保农场往前沿阵地背运物资弹药。我生就一副弱身板,一天两个来回,累得几乎爬不起来。晚上躺在大院水泥地上,花蚊子不停地叮咬,我朝自己脸上几巴掌拍下去,不由得一阵委屈心酸,心想不是来打仗吗?不是说让我当报道员吗?好在一个星期,我们就换到前沿阵地。其实军工的任务艰巨而光荣,后来团里指定3营9连担任我们营的军工,战友们每天冒着敌人的炮火,攀爬在泥泞的堑壕里,穿梭几道“生死线”,送上所需物资,抢下牺牲战友的遗体,承受了异常的辛苦和危险,有力保障了作战任务,荣立集体一等功。
我们8班负责值守169高地的哨位,在那拉口前沿左翼与临江之敌对垒较量,阻敌沿江西岸渗透迂回,接下来又坚守149高地一段时间。后期我们班又回撤,担任营指挥所警戒。每次全班都圆满完成任务,我也表现得很好。
那拉口的条件是艰苦的。住的是弯不下腰、伸不开腿的猫耳洞,八九月份的时候,洞内温度高达40多摄氏度,一下雨就成了“水帘洞”。吃的是压缩饼干和罐头,几乎没有蔬菜。受不了的是蚊虫叮咬,因为这里“三个蚊子一盘菜”。最难受的还是高温潮湿,大部分战友裆部溃烂,有的连短裤都无法穿上。全营官兵克服恶劣环境和条件,连续英勇作战,先后粉碎敌人进攻、偷袭259次,抗击敌人近3万发炮弹的轰击。
那拉口的战斗是惨烈的。几乎所有人都遇到过生命危险,有的被敌炮击,有的被敌狙击手射中,有的滑进雷区。全营共12名战友倒在南疆,最大的23岁,最小的19岁。其中我们连牺牲了3名战友:二排狙击手刘全喜,配属的营部通信排无线兵胡家曦,石家庄陆军学院见习学员荆建平。
参战期间,我们团90名栖霞籍战友3人牺牲,杨础、观里、蛇窝泊一个乡镇一个,他们的名字是:丁言龙、林书平、林振友。我遇到大的险情有两次。一次是9月15日13时,连指挥所遭敌空爆弹袭击,致一死一重伤两轻伤。当时我所在的猫耳洞距此不到20米。还有一次,我和同班一新兵战友在洞内执勤,他不小心动了扳机,子弹从我耳边飕地穿过。
战场上我除了和战友一样执行任务,还负责连队的新闻报道,刘全喜烈士的事迹就是我整理的,我为他写的一首诗被收入《老山诗抄》。因立功名额有限,上级明确向出击作战的部队和烈士伤员倾斜。我是新兵,被评为“战地优秀报道员”“战地优秀团员”,得到一次嘉奖。在我心目中,牺牲的12名1营战友和3名老乡战友,他们才应该立功,他们是真正的英雄,他们都是矗立在祖国南疆的丰碑!
四
1986年4月,我随部队从八里河东山阵地撤到砚山县休整。之后,我于2005年、2018年、2023年3次回到魂牵梦萦的老山,一次比一次感受强烈。昔日挖掘的堑壕阵地多已平整,崎岖的山路已变成坦途,当年的战争痕迹已渐渐模糊。更令人高兴的是,中越陆地边界已经划定,天保口岸两边一片祥和,人员和贸易往来频繁密切。这让人由衷感叹,还是和平好啊!
没有战争就没有和平。对我一个入伍不久的新兵来说,参加老山作战的收获是巨大的。它净化了我的心灵,陶冶了我的情操,磨炼了我的意志,为我走上职业军人之路奠定了坚实基础。
让我长期难以释怀的是母亲的担忧。亲戚和村里的老乡告诉我,当年母亲为我几乎哭瞎了眼,流了有一缸泪。让她老人家欣慰的是,1985年8月栖霞县委县政府赠送给“战斗在祖国南疆的战士家属”一块玻璃匾,“卫国光荣”四个大字熠熠生辉,这成为母亲生前最大的骄傲,家中一来人便炫耀一番。
前段时间,有两个好消息又让我这个老兵激动不已。一个是在全国双拥模范城(县)命名大会上,烟台市再次获评“全国双拥模范城”,烟台市退役军人事务局党组书记、局长陶可令告诉我,这是烟台市自1991年首次获评以来,第10次获此殊荣。第二个是我高中同学、著名作家衣向东关注复员转业军人群体的长篇小说《曾在部队扛过枪》被列为山东省和中国作协重点项目。高兴之余,我畅想,“为军人解忧、为部队服务、为党旗添彩”的双拥品牌,一定会在烟台叫响擦亮;尊崇现役军人、尊重退役军人、关爱参战老兵的浓厚氛围,一定会在烟台蔚然成风!
参考资料:
王文明《战地日记》
老营长马志与老排长靳玉柱发表的回忆文章
图书《挥戈南疆》(长白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