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蛋的记忆

2025年07月13日

鲁从娟

早饭已接近尾声,可碟里的四个煮鸡蛋还剩下仨。另外一个,被张老太吃了。张老太又拿起一个鸡蛋“啪啪”敲了两下,剥去壳儿,递给孙女。孙女摆摆手,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张老太又把鸡蛋递给儿子,儿子说,先放那吧。儿媳为缓和气氛,赶紧把鸡蛋接过来,可她早已一杯牛奶喝光,一块面包下肚。鸡蛋,还是被冷落在桌子上。

儿媳出门前,不忘叮嘱婆婆张老太一句:给小福宝吃个蛋黄。福宝是他们家养的一条可爱的宠物狗。张老太拿起那个剥了皮的鸡蛋,掰开晶莹剔透的蛋清,露出了蛋黄娇羞的脸蛋儿。先吃蛋清,再吃蛋黄,这是张老太最喜欢的吃法,蛋清艮盈盈的,蛋黄香喷喷的,多好吃的东西啊,可小辈们为什么不喜欢吃呢?张老太给福宝吃了半个蛋黄,然后点着狗头嗔怪:你个小狗崽子,比以前的人吃得还好。

一枚鸡蛋,勾起张老太满满的回忆。

张老太有四个孩子,做了四次月子,吃的鸡蛋能数得过来。她记得很清楚,生大闺女时吃了十几个鸡蛋,生二闺女时,公婆嫌弃又是个丫头片子,只伺候了媳妇三天。别说鸡蛋了,饭都没吃饱。有亲朋送来的鸡蛋,大多被涂上一抹红回礼了,月子里连个鸡蛋毛也没见着。好在后面一连生了俩儿子,月子里好歹吃了几十个鸡蛋。张老太永远忘不了鸡蛋那好吃的滋味,一碗金黄的小米粥里,窝着两个剥去壳的鸡蛋,上面一勺红糖晕染开层层涟漪,扑鼻的香味丝丝缕缕直往鼻子里钻。喝一口小米粥,吃一口鸡蛋,那叫一个香甜!这一口,是张老太一生的最爱。如今她已是鲐背之年,仍会隔三差五吃上一顿。

俗话说,卖席的老汉铺光床,卖盐的老婆喝淡汤。真是不假,以前,张老太每年都养十几只母鸡,可下的蛋根本到不了自家人嘴里。哪个娃生病了,才捞着吃个煮鸡蛋。那绝对是一件因祸得福的事儿,孩子会把鸡蛋握在手里,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怎么也看不够。最后才小心翼翼地将皮剥掉,先用舌头舔上一番,然后突然张开大嘴,狼吞虎咽起来。张老太还记得,小儿子有一次被蛋黄噎得直翻白眼,差点背过气去。

孩他二舅家的儿媳添了个男娃,刚送去两把鸡蛋。街坊三婶家的儿媳也快生了,还有房后的二大爷,前些日子房子漏雨,多亏他帮忙苫盖。张老太心里惦记着这事,想着送两把鸡蛋给二大爷补补身子。还有,盐罐子也快空了,煤油灯里的煤油也快燃尽,火柴还剩了半盒……明天逢大集,得赶紧去卖两把鸡蛋换点零花钱。张老太从碗柜床底下搬出小纸罐,数了数,28个鸡蛋,还差两个才能凑够三把(方言,一把10个)。于是她跑到邻居婶子家借来两个,组上。张老太曾把这事说给孙女听,孙女云淡风轻地笑了笑,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以前,街坊邻里互相借鸡蛋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儿,比如说家里忽然来亲戚了,去邻居家借俩鸡蛋炒个菜;走亲戚时,家里鸡蛋罐里亏空,去邻居家先借了应急,等鸡下了蛋再还上。嫌鸡下蛋太慢,张老太就打发孩子去河里摸鱼虾,去田野捉虫子,给鸡加营养。那些老母鸡,在张老太眼里简直就是一张活期存单啊!张老太天天盯着鸡屁股,每天早晨母鸡出笼时,摸摸这只,摸摸那只,哪只鸡今天能下蛋,她一摸便知。她把有蛋的鸡放进笼子里,下完蛋再放出来。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不仅人活得不容易,就连鸡都有压力,它们的肚子有任务,肩上有担子。

张老太已经很多年没有养鸡了。她经常自言自语:不养鸡,反倒能敞开肚皮吃鸡蛋了。有一次,儿子领着张老太去逛小市,路过一家粮油店,一辆货车正在卸鸡蛋。张老太看到粮店门口一筐筐鸡蛋摞成一座小山,顿时两眼放光,禁不住喊出了声:我的天呐,这么多鸡蛋,啧啧啧!她像孩童似的天真地说,这要是能颠倒颠倒,把这些鸡蛋匀一些给过去的日子,那该多好!有了鸡蛋,饭桌上就丰盛了,炒鸡蛋,荷包蛋、煎鸡蛋、茶叶蛋、冲蛋花、蒸蛋糕等,想怎么吃就怎么吃。走亲戚有礼品了,还人情也有东西送了。总之,家里鸡蛋充足,那小日子还不得唱着过?对了,赶集也得多捎几把,卖了钱置办油盐酱醋、针头线脑,再给娃娃们做身新衣裳……

福宝靠在她腿上蹭痒痒,张老太抱起它,目光又落在碗里剩下的两个煮鸡蛋上。鸡蛋个头不大,但在张老太的眼里却散发着光芒。它不只是个鸡蛋,而是一道通用食材,是以前那个年代里,除了肉之外唯一可以称得上是“荤”的一道菜。张老太感叹一番,抚摸着乖巧的福宝,自言自语:真是做梦也没想到啊,鸡蛋能随便吃个够!张老太越想越高兴,那爬满皱纹的脸,像一朵绽开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