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看到“雪花”飘

2025年07月12日

张永庆

儿时的一个夏夜,村里的打麦场上放着电影。我依偎在父亲身旁,望着光影跃动的银幕,一个念头忽然冒出来:“爸,咱以后……能坐在家里看电影不?想看啥就看啥。”

父亲粗糙的大手,沉沉地抚过我的发顶,沉思片刻,才低声道:“也许……能吧。”这声模糊的应允,竟像一粒“盼头”的种子,悄然落进我的心壤,纵使它邈远如天际星子,这念想竟让原本寡淡的日子也渐渐沁出丝丝回甘。

直到1979年,我在牟平一中读书时,才与电视有了初次相遇。那天下了晚自习,我和同学路过校长室,一束跳动的荧光突然从窗户里刺入眼帘,像无形的手攫住了我们的眼球。几人驻足屏息,趴在窗台窥探,只见一方小小的屏幕上,正播放着《列宁在十月》黑白影像。我的心猛地一跳:这不就是日思夜想的“小电影”吗?图像虽然不甚清晰,还夹杂着点点“雪花”,却足以激起我的兴奋。未到十分钟,突然停电了,接着,响起了开门声,我们如惊弓之鸟,拔腿往宿舍狂奔。那一夜,我的眼前总也拂不去那莹莹的雪点。

再次遇见电视机,已是工作之后了。单位会议室那台日立彩电,便成了我下班后唯一的念想,匆匆扒拉几口晚饭,就脚下生风奔向会议室,直到电视信号全无,荧屏上闪烁的雪点化作天上的星辰,伴我踏上返回宿舍的路。

婚后住处偏远,我只好去邻居家蹭电视看。起初,我毫无顾忌,经常是深更半夜才回家,直到妻子提醒:“别影响人家休息。”我这才收敛了许多,但心里便多了几分空虚,实在耐不住欲望的煎熬,就隔三岔五去看一次,眼睛虽然盯在电视上,可一颗心总是悬在半空,余光不断留意着主人的神色。若他们给我续水,或掩口打个哈欠,我便谎称“明儿还要早起”,匆匆欠身告辞。

那时的电视台格外慷慨,广告甚少,偶尔插播也不过是短短一句。那“燕舞,燕舞,一曲歌来一片情”的旋律,早已穿过耳蜗的螺旋甬道,蚀刻在我听觉中枢的沟回里。尤其在晚间黄金时段,三集电视剧连播,片尾字幕未消,新集片头已撞入荧屏,这般毫无喘息的剧情轰炸,让人酣畅淋漓,血脉偾张。

每回到了不得不走时,总要在心里几番挣扎,一步三回头挪到门口,脖颈仍固执地拧着,直到门框割断最后一缕荧光。那些年追过的《血疑》里幸子的泪,《射雕英雄传》中靖哥哥的憨,《上海滩》枪口挑飞的白围巾……帧帧画面至今清晰如昨。

拥有一台属于自己的电视机,是我最大的渴望。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电视机堪称最紧俏的奢侈品,光有钱不行,还得有门路弄到电视机票。谁家客厅若能摆上一台彩电,便是了不得的体面事。每逢客人到访,主人先把带有蕾丝花边的电视机套取下,打开电视,再给人家倒茶,眼角眉梢都挂着藏不住的喜悦和自豪。

幸运终于眷顾了我。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花了1380元,辗转从青岛电视机厂弄到一张18英寸彩电的提货票。这张薄薄的纸片背面清晰地印着:提货时间:×年×月×日八时整,提货地点:济南百货大楼后院。

拿到提货票的那一刻,我像捧着渴望已久的珍宝,双手微微颤抖,端详了许久,才轻轻放进钱包里。每晚临睡前,还要掏出来看一眼,方能安然入眠。上面朱红的印章,化为生活中的笑脸,油墨印出的每个字,恰似跳动的音符,在心底奏起幸福的乐章。

这个“家庭成员”即将入户的前半个月,我就开始紧锣密鼓地张罗起来,先是跑了几家商店,挑选了一套“熊猫”牌组合柜,放在客厅里反复丈量位置,只为寻找最妥帖的摆放处;又找朋友制作了室外天线,那高高的木杆早已竖立在窗外,甚至连运输工具都考虑周全——特意准备了两根木棍,就等着绑在自行车后座上,让它稳稳当当地“坐”着回家。万事俱备,只盼着那个激动人心的提货日的到来。

等待的日子里,我晚上再也没去邻居家蹭电视,除了忙活准备,就是枯坐沙发,望着空荡荡的电视柜出神,竟生出几分幻觉,恍惚间已看到了屏幕闪烁,不由得暗自失笑。

终于盼到了提货日。前夜,就像高中初遇电视那晚一样,闪烁的荧屏在我脑海里翻腾不休,好不容易捱到天色微明,我迫不及待地跨上自行车,妻子攥着备好的木棍跳上后座。晨风扑面,路人稀少,我一路哼着电影《我们的生活比蜜甜》的插曲,感觉吸进口腔的空气都是甜津津的。

我们很快就到了百货大楼。时间尚早,紧闭的大门外人头攒动,被市民围得水泄不通。我刚站稳脚跟,就有人围拢上来,争相加价八百元欲买提货券。一拨人悻悻散去,另一拨人又挤了过来。我自是不为所动,紧紧攥着提货券,守着这份来之不易的期待。

八点整,我们凭着提货券,被准许进入后院。一辆满载电视机的货车不知什么时候已停在院内,两名工人在车顶开始卸车。每推下一个包装箱,人们便高举双臂,如同争抢绣球般推搡起来。我瞅准时机,奋力一跃,在半空中接住一个箱子,沉重的箱子险些将我撞倒。我顾不得手臂的疼痛,双手本能地箍住箱子,紧紧抓住了到手的“盼头”。

回家的路有十多公里,而且都是上坡。我和妻子一左一右,推着这辆被电视机压得吱呀作响的自行车,兴奋溢满了心田,汗水早将衣衫浸透,却浑然不觉。途中,不时有人投来羡慕的目光,笑意始终写在我们的脸上,一路跋涉,每一步都是踏在幸福的云端。

一到家,我赶忙接通电源,妻子在屋内紧盯屏幕指挥,我在窗外小心调试着天线角度。“有图像啦!”听到妻子雀跃的欢呼,我赶紧用铁丝固定好天线杆。

从图像闪烁的那一刻,我的目光便像被磁铁吸住般,再也离不开那方彩色的世界。吃饭时,我端着饭碗坐在电视机前,就连上厕所都是快步小跑,生怕漏掉分秒精彩。那些夜晚,我拿着《山东广播电视报》,对照用红笔圈出来的节目预告,适时切换频道。啊,小时候的梦想真的实现啦!

与电视相伴的日子里,直到所有频道都已飘满了雪花,喇叭里只剩下“沙沙”的杂音,我仍痴痴盯着荧屏出神,毫无倦意。这方寸之间跃动的彩色世界,成了我凿开墙壁,瞭望寰宇的一扇崭新窗口。

四十载光阴荏苒,电视机早已褪去“三大件”高贵的光环。如今,客厅里超薄屏如壁画悬挂,4K画质纤毫毕现,电视节目琳琅满目,我反而失去了打开的兴致。那个需要踮起脚尖调试天线,全家人围坐守候节目的温情,连同荧屏上的雪花点,都成了泛黄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