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7月11日
刘志坚
乡亲们把夏天先后出现的四种蝉,统称为“神仙儿”。
这尊称,在蝉那数不清的俗名中妙到毫巅,不但契合其高卧枝头、餐风饮露的仙气,更透着深邃的禅机。
最先出场的是“小仙儿”。它们不过指肚大小,迷你的身子披着丛林迷彩。麦收时节,它们准时出现,“吱——吱——”的叫声与“小仙儿叫,收麦秆,大人小孩往家搬”的童谣一同响起。这些凡心未泯的小仙儿,常在夜晚撞向透着灯光的窗玻璃,最终晕厥落地,便宜了夜里巡弋的猫。
这般微小的生灵,在地下蛰伏了整整数年。黑暗的泥土深处,它们像入定的老僧,无人见证,无人喝彩,却把每一口树根的汁液都啜出了禅意。漫长的隐忍,恰似达摩面壁九载的苦修。
雨季来临,“大仙儿”隆重登场。它们在地下卧薪尝胆的时间更长——五年、七年,甚至十七年。然后,趁着雨夜钻出地面,顶着薄壳攀援树干,不消几个时辰便破壳羽化,迎着朝阳“啊——啊——”高歌。经年的等待,只为短短数周的鸣唱,实乃一种生命的顿悟。
我曾目睹一只“大仙儿”的“大死一番”。它的背部裂开细缝,头部如破茧般缓缓顶出。近两小时的过程中,它时而静止如雕塑,时而颤抖如落叶——那是生与死的拉锯战。当腹部终于脱离旧壳,新生的蝉如翡翠初琢般温润。它不急着飞翔,只是攀住空壳,一点点撑开薄翼。这哪里是蜕壳儿,分明是一场微型的涅槃仪式!禅宗说“不破不立”,蝉用甲壳的碎裂,完成了灵与肉的重生。
“大仙儿”甫一面世,就陷入人类的“围剿”。面筋竿、马尾套、铁丝扣轮番上阵,只为获取它们的美味肉身。面对剿杀,大仙的对策是飞向树巅继续高歌,还不忘撒几滴仙尿以示不屑。这般高卧,恰似《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所言:“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
还有两种神仙更为玄妙。“闪仙儿”发出“哇悠——哇悠——耐——”的叫声,却从不在一棵树上久留,叫两声便“闪”到别的树梢。“隐仙儿”更是只闻其声不见其形,三伏天的午后,“得喽——得喽——”的鸣叫婉转动听,越是酷热,它叫得越欢。人们循声望去,却遍寻不着。
这般神出鬼没,倒让我想起禅宗公案里的“机锋”。“闪仙儿”的来去无踪,“隐仙儿”的只闻其声,正是“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的境界。它们用叫声在虚空中谱出一缕缕禅意,却拒绝凡俗目光的捕捉。
夏日蝉鸣震耳欲聋,四种“神仙”的叫声互不模仿迎合,唱出了各不相同的自由妙境。有人嫌它吵闹,我却听出了“直心是道场”的禅机。
秋日薄暮,蝉的叫声忽然有了金石般的铿锵。尽管带着沙砾般的粗砺,却比盛夏的合唱更震撼人心。它们明知露水将凝结成霜,寒风会折断翅膀,却依然要把生命的余温唱成绝响。这份决绝,正是禅宗“日日是好日”的豁达写照。生命的价值,从不由长短来丈量,而在于是否把每个瞬间都活成了极致。
也许生命的真谛,就藏在蝉小小的身上。它们每一片羽翼的颤动,每一声清亮的鸣叫,都在诉说一个道理:该隐忍时隐忍,该高歌时高歌,该离去时离去。它们简单纯粹却又深邃的生命姿态,正是我们苦苦追寻的禅意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