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旧梦

2025年07月11日

魏吉林

我的故乡是鲁冀交界处的一个村庄,古运河像一条光亮的缎带,在村外蜿蜒流过。得益于运河的水利之便,种植莲藕便成了故乡的旧俗。大大小小的荷塘围绕着村子,从春至秋,故乡都被青翠的荷叶和粉白色的荷花簇拥着,走在村边小路上,深吸一口气,满是荷花荷叶的清香。

清明过后,天气逐渐热起来,村民们开始为莲藕种植而忙碌,整理荷塘,撒下底肥,灌入清水。种上种藕后,过不了几天,塘面上就冒出了一支支荷叶的尖角,像一支支红缨枪笔直地刺向天空;性子急些的荷叶已舒展开,巴掌大的叶片平贴水面,像是在水面上撒上了一片片绿色的铜钱。

蜻蜓振动翅膀发出细微的嗡嗡声,飞来飞去捕捉小虫,飞累了就停在未张开的荷叶上,像是叶尖生了个倒钩。身形修长的卖油郎(水黾)伸出细足在水面上轻盈地划行,泛出点点细纹。荷叶尚未铺满塘面,清亮亮的水面像一面巨大的镜子,反射着灿烂的阳光,微风拂过,泛起细碎的波光。

那天,母亲让我在家照看弟弟,她和父亲去加固塘沿。在家玩了一会儿,弟弟非要我带着他去找母亲。

我领着弟弟沿着窄窄的塘沿走来。远远看到,父亲和母亲吃力地用铁锨将乌泥铲到塘沿上,他们赤脚踩进淤泥里,“咕唧咕唧”地响着,黑褐色的泥浆顺着趾缝溢出,在脚踝处裹成一层油亮的泥壳。

塘沿上的疥蛤蟆听到我们的脚步声,纷纷“扑通”“扑通”跳下水去,溅起细碎的水花。

疥蛤蟆学名叫蟾蜍,模样灰不溜秋,身上疙疙瘩瘩,听说还有毒。我们这儿的荷塘偏碱性,春末水浅,这时候出现的大多是蟾蜍,青绿色的青蛙要等入夏后荷叶密了才常见。我们小伙伴都喜欢蛤蟆(青蛙),讨厌疥蛤蟆(蟾蜍),看到疥蛤蟆就会拿起坷垃去砸。

弟弟分不清蛤蟆和疥蛤蟆的区别。他跟在我身后,看到荷塘边蹲着一只疥蛤蟆,便想去捉,身体往前一扑,结果“扑通”一下子趴进水里。父亲看到,三步两步跨过来,一把把弟弟从塘里拖出来,弟弟满脸都是泥水,咧开嘴哇哇大哭。母亲赶快跑过来,用清水给他洗去脸上的泥浆……

那年入夏后,天气格外干旱,运河水瘦得像条细丝带,眼见就要断流了,部分河道露出了乌黑的河床。荷塘里的水日渐消瘦,露出开裂的泥底,像张开了无数干渴的嘴。荷叶蔫头耷脑地歪向一边,边缘焦糊得卷起来。连树上的知了也有气无力地叫着“热呀——热呀”。

平时不太出门的姥爷也在家里坐不住了,他拄着拐杖在院子里不停地转圈,拐杖戳在地上咚咚响,不时地抬起头看着天空,期盼着西北方的天空能飘来乌云,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云生西北,雾长东南。’老天爷,快下点雨吧!”

天空依旧没有一丝云彩。看来不能傻等着老天下雨了,再不浇水,今年的莲藕会大幅度减产,甚至会绝收。父亲把水车拉到井边,安装到井口上。那是个笨重的铁家伙,上面结着厚厚的铁锈。父亲母亲弓着背推着水车车水,父亲的裤腿卷到膝盖上,小腿上布满蚯蚓状的青筋。水车“吱扭吱扭”地转着,齿轮咬住铁链“哗啦啦”上下滚动,把清凉的井水提上来流进垄沟里。

由于垄沟较低,水不能自然流进荷塘,父亲就在荷塘边挖了一个临时蓄水池,垄沟里的水流进蓄水池后,我需要站在池边,用脸盆一盆盆地把池里的水灌进荷塘。火辣辣的太阳烤得我头晕眼花,汗水流进嘴里,又咸又涩,我站在蓄水池边舀了几十盆水就累得大口喘气,一屁股坐在水池沿上歇息。

正当我坐在那里出神时,听到父亲在大声斥骂,原来是他看到垄沟里的水都快溢出来了。我极不情愿地又下到水里,继续用脸盆往荷塘里舀水。趁父亲继续去车水,我就故意把水往空中泼,像是下了一场小雨,水雾中腾起了片片彩虹,细雨落在身上,凉丝丝的,顿时又有了精神。

正当我们一家人费力地浇水抗旱时,西北天边滚来墨色的云,半边天黑得像黑锅底,轰隆隆的雷声像无数面战鼓齐敲,狂风卷着尘土打得人脸生疼。我们来不及收拾水车,暴雨便劈头盖脸砸下来。母亲歪歪扭扭地跑过来,拉起我往荷塘边的枯死歪脖柳树下去躲雨,她的草帽“呼”地飞上天,在狂风里转得像飞碟。母亲顺手抄起地上的脸盆给我遮雨,我没有要,折了片最大的荷叶顶在头上,水珠顺着叶脉滚进脖子,凉丝丝的。母亲把脸盆顶在了头上,豆大的雨滴打在脸盆上“啪啪”地响。父亲却舍不得躲雨,他站在雨里,任由雨水冲刷着脸庞,哈哈大笑起来:“下吧,下吧,老天爷可开眼了!”

暴雨慢慢变成了细雨,最后雨住云收,太阳重新露出了笑脸。空气中充满泥土和荷叶的清香,深吸一口,清凉直抵心脾。荷塘里的水涨得满满的。荷叶绿得发亮,上面托着水珠,像托着无数颗水晶,在阳光下闪着七彩的光。那些原本蔫巴巴的荷花,也挺直了腰杆,粉白的花瓣上沾满水珠。

随着雨季的到来,荷塘里的莲藕飞快地生长起来。翠绿的荷叶,像漫天撑起了绿伞,高低错落,荷塘里根本看不到水面,连塘间的小路都遮盖得严严实实。走在塘沿上,要小心翼翼地拨开荷叶,一不小心就会一脚踩进荷塘里。

翠绿的荷叶中间,争先恐后地冒出一朵朵粉嫩的荷花。七月的荷塘,是蛤蟆的王国。日头最毒的时候,它们蹲在荷叶上,肚皮一鼓一瘪,“呱呱”地叫个不停,听到动静,就“扑通”一声,跳入水中,惊起一圈圈涟漪,一会儿荷塘就恢复了平静。

小伙伴们常去荷塘边挖猪菜,水边的猪菜长得格外茂盛,不多时就能挖满一篮子。放下竹篮,我们便一头扎进塘边的清凉里。摘莲子来吃,是小伙伴们乐此不疲的事。在莲蓬硕大如碗、外皮略微干皱时,里面的莲子才清甜可口。小伙伴们哪管它成熟与否,就连花瓣未落的小莲蓬也不放过。

小伙伴们摘莲蓬时往往眼里只有莲蓬,忘记了脚下的塘沿都很窄,稍往前一步就会踩空,或是身子探出去够莲蓬时失去平衡,“扑通”一声栽进荷塘,这都是常有的事。好在夏天衣裳单薄,湿衣服脱下来拧干,往荷叶上一搭,没一会儿就被太阳烤得干透了。

折下莲蓬后,小伙伴们躲在荷叶丛中分享“胜利果实”,迫不及待地剥开莲蓬,露出一颗颗绿莹莹的莲子。姥爷多次告诉我,莲芯很苦,不能吃。我们用指甲掐开碧绿的果肉,小心地剜出里面黄绿色的莲芯扔掉,再把莲子丢进嘴里——清甜的汁水瞬间在舌尖绽开,那是儿时夏天最纯粹的味道。

玩累了的时候,小伙伴们便随意躺到塘沿上。层层叠叠的荷叶,像是为我们撑起了绿色的纱帐,将毒辣的日头挡得严严实实。躺在这天然的翡翠帐里,鼻尖萦绕着荷香,不知不觉沉入梦乡,一觉醒来,梦都是绿的。

十四岁那年,我去城里上高中,父亲骑着自行车带着我,穿行在荷塘边的乡路上。风掠过荷叶,发出细碎的沙沙声。我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母亲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不停地挥手,随着车轮转动,她挥动的手和翠绿的荷叶渐渐叠在一起,变成一片模糊的绿影。我望着她逐渐模糊的身影,鼻子竟然无由的酸楚起来。

前几年,我重回故乡。村口的老槐树仍在,村边的荷塘已不见踪迹。白发如雪的父亲告诉我,原来的荷塘已全部平整成大片的农田,以适应大型机械的作业。年轻人都外出打工或在城市定居,村里只剩下老年人固守家园,他们无力承担莲藕种植这样的重体力劳动。以前一入夏,蛤蟆的叫声吵得人睡不着觉,现在没有了荷塘,蛤蟆的叫声可少多了,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走在曾被荷叶覆盖的田间小路上,抓一把泥土,仿佛还能闻到一缕若有若无的清香,像是当年的莲子在记忆里悄悄发芽。夜幕降临,远处仿佛传来阵阵蛙鸣。那声音似曾相识,又有些陌生,像是时光的回声。或许,故乡的荷塘早已融进我的血脉,无论走到哪里,只要想起那些在荷叶间穿梭的日子,心里便会泛起一片清凉的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