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7月09日
崔启昌
点火绳
晌午,闷热。西北方天空的云彩由白转灰,继而又变换成乌黑色,向头顶压来时,闪电和雷鸣光亮而脆响。夏日的雷雨来去匆匆,风吹瓢泼不足半个钟头便消停下来。
大地久渴,傍晚时分,老宅院门前稍高些的一块宽敞地方就水净泥干了。村南梢又有明暗不定的萤火虫的光亮擦着院墙往北飘游。母亲,还有周边几户邻居家的长辈照例挟着苇席、蓑衣、麻袋、马扎、蒲团之类,拖儿领女来到院门前稍高些的干净地场凑堆儿乘凉。
昔时清贫,漫长的夏夜,除了老天赏几阵凉风除汗消暑,乡下人更多的是用蒲扇摇走难耐的躁热。凑堆儿在村子巷口、在院门前席地乘凉,是老家人清苦日子里无奈且忽略不了的消遣。
母亲和邻家长辈边拉呱叙旧、边一刻不停地为绕膝玩耍的孩子摇动蒲扇,除热驱蚊。我比邻居家的晚辈大些,自然不能贪享母亲给予的清凉。折返庭院,置凳攀高,从屋檐下摘几条暮春时节晒制的火绳,搁到长辈们乘凉地场的上风口,擦燃火柴引烧火绳,用火绳中冒出的洇浸着草木香气的烟雾驱赶烦人的蚊虫,避其叮咬。整个夏夜,但凡家人及邻居在院门前稍高些的地场凑堆儿乘凉,点火绳驱蚊虫都是我乐意干的营生。
早春,坡野的地堰、沟畔、山梁上开始长出贴地爬蔓的山焦草,塘湾上游滩涂中野薄荷、蓼子草、紫苏等次第疯长,行医的父亲郑重地说:“该盘驱蚊虫用的火绳了。”听罢,我不急着照做,会执拗地等靠个十天半月,等这一众火绳“原材”尽可能再长旺一些、再老成一些,以期盛夏之夜乘凉时暗燃的火绳烟雾能多些,驱除蚊虫的劲头更厉害一些。
薅来山焦草,割得野薄荷、蓼子草,还有紫苏、艾蒿,不等晾干,父亲便抽空教我用明显干燥度不足六七成的这些东西盘火绳辫子。见我不解,父亲说,干透了盘火绳,草暄,容易燃明火,不出烟气。半干时盘,火绳紧实,起暗火,烟多,驱蚊赶虫劲足。
夏蝉嘶鸣时,我家老宅屋檐下挂满了新盘的火绳,这时父母习惯地在庭院内支木搭架,说再有新盘的需要晾晒的火绳往搭好的木架上挂,多盘些,晾干后码垛盖苫免得雨淋。每每掌灯吃饭时,常听二老轻声絮叨:邻居多呢,夏夜长,火绳用得多,能顺带着给邻居们一些方便,这样多好呀!
我因夏夜乐意在大人和孩子们凑堆儿乘凉时点火绳,火绳暗燃时释出的烟气沁得整天浑身泛着香味儿。每当与邻居长辈碰面时,他们闻到我身上的火绳香味儿就爱夸说我勤快、懂事,还常常笑着说,等我长大了准能找到知书达理、聪明贤惠的好媳妇。
时光如水,过往不复。夏夜乘凉点火绳的趣事早已走远,邻居们道我后续找个好媳妇的话真的应验了。至今想来,内心还都是美滋滋的。
追萤光
“小小萤火虫,飞到西又飞到东。这边亮完那边亮,好像若干小灯笼。”小时候,每当到了夏日,收音机里,还有拴挂在炕墙上的有线广播喇叭里都会传出一些版本不一的关于萤火虫内容的儿歌。
听着好听的儿歌,我和邻居家一帮毛手毛脚的孩子们常会心神不宁、坐卧不安,都盼着天快点黑下来,好搭伙结伴跑去村边草地和树林,追捉那些飞来荡去的“小灯笼”。
萤火虫,为什么如爷爷说的那样是从村南场院边腐烂的麦秸草中爬出来的?为什么它们的肚子尾端会发出忽闪忽闪的光亮?天亮后它们躲到哪里去了?为什么白天见不到“小灯笼”们的踪影?疑问诱惑着我们这些乡下孩子,在夏夜执着地追捉“小灯笼”的过程中撒欢,在这种乡下孩子独有的夏夜趣事中打发各自的童年。
萤火虫,老家人也叫“狗屎明”。长辈们告诫孩子,这种会发光亮的飞虫是在烂草堆或狗屎堆里长大的,很脏,不值得捉拿玩耍。
即使强调再三,好奇且爱动的孩子们仍不听大人劝告,夏日天刚擦黑,会瞎编几个理由蒙混过关跑出家门,翘首等着那些忽闪着亮光的“小灯笼”由远及近……
念小学四年级那年,村里的朱老师讲过一则“囊萤夜读”的故事,说的是晋朝有个名叫车胤的读书人,他家境贫寒,不能经常得到灯油。夏天的夜晚,车胤就用白绢做成透光的袋子,装几十只萤火虫照亮书本,夜以继日地学习……老师用这个故事来激励全班三十多个同学刻苦学习。朱老师平日不苟言笑,但讲起故事来绘声绘色,叫人听得入迷。
夏夜来临,先人车胤捕捉萤火虫及微光之下伏案苦读的情景即跃然眼前。我和邻居家孩子结伴夜晚捕获萤火虫的积极性空前高涨,期待着也有一件容器放置那些“小灯笼”,就着它们的光亮,实践一回“囊萤夜读”的过程。
父亲将若干无色而小巧的空玻璃药瓶交付我,嘱咐分一些给我的小伙伴们。一日深夜,我和四五个邻居家的小伙伴决定体验“囊萤夜读”,在村南、村西往返奔波几十个来回,各自终于有了“囊萤”收获。
次日进得学校,彼此碰面聊起的话题多是昨夜捉萤火虫和后半夜还在萤光前写字看书的趣事,但共同的遗憾是“囊萤”光亮不行,照不清语文上的字句,看不到数学上的题意。朱老师知道后凑上前说:“现在你们知道古人苦读时的不易了吧!”
岁月荏苒,我和邻居家小伙伴们在一个个夏夜往复中逐渐长大,毕业、务工、成家,任由时光无情逝去,但镌刻脑海的捕萤过往及“囊萤夜读”记忆从未淡忘。
吃炒虫
到了伏天,人犹如进了“桑拿房”,即使不干活,身上也总是汗涔涔的。这个时节雨下得格外勤,晌午若闷热无风,快到傍晚淋下阵雷雨是常见的事。
雷雨停后不久,夕阳余晖落尽。此时,老家村边上会响起一阵阵轻微的“嗡嗡”动静,大人会告诉孩子们,这是金龟子趁雨后地湿钻出地面展翅飞舞呢。
金龟子的幼虫是蛴螬,害虫,专在地下啃吃庄稼根茎,玉米、花生、地瓜、大豆,还有菜园里的若干种蔬菜都是受其蹂躏的对象。好端端一地秧苗,绿油油几畦蔬菜,碰上蛴螬收成就变奢望了。
蛴螬羽化成金龟子,伏季是雌雄交配期。地湿土软,等不得天完全黑下来,它们便急不可待钻出土层飞来撞去寻找“配偶”。玉米叶上、黄烟秸上、扁豆架上,还有沟边岸畔的棉槐条上都是它们“寻欢”的落脚之处。此刻,一嘟噜、一嘟噜的金龟子竟能压折一尺多长的玉米叶子,拽弯当年新长的棉槐条子。
大人们蛮有经验,捉拿,炒食,既可灭虫,又能尝味解馋。进到伏季,便教导晚辈拎了水桶、瓦罐,未等天黑就提早去到村西岭、南坡、村北梁的高秸庄稼地“守株待兔”。
挨着地里的庄稼垄往前赶,一边赶,一边撸,成把成把的金龟子落进盛有盐水的水桶或瓦罐里,想飞走就难了。雌雄金龟子伏季夜晚“寻欢”时间不足半个钟点,就这点工夫我和邻居家的小伙伴每人撸个三四斤都不在话下。
就那么搁在桶罐的盐水里浸泡着,让坐以待毙的金龟子吐净排空肚子里的杂物,待到腹空身净时,大人们会吩咐晚辈烧草热锅,炒虫吃!几乎是一个时间点,我家和邻居家都会在黑漆漆的夜晚燃起灶火,哧哧啦啦的炒虫声,和着香喷喷沁人的虫香味儿如出一门。
盛满碗盆,端到院门外乘凉的人们那里,让大伙尝尝刚刚炒熟出锅的金龟子的香鲜味儿。各家的长辈们同样会说一样的话,嘱咐晚辈做这样一件事。晚辈们无不乐颠颠照做,全然没有了先前爬沟过堰捉撸金龟子时的倦意了。都是干锅炒,出锅前都用饭帚淋了两遍淡盐水,炒虫既鲜又香。黑夜里,长辈们边摘翅咀嚼、边低语絮叨:炒了吃,这也是清除害虫护庄稼的法子呀!作为晚辈的我们几乎全然不顾,有时竟连金龟子的翘膀弄不干净,就急三火四地填进嘴里。其时,日子清苦,吃炒虫毕竟也是“肉”呢!
儿时,炒一些金龟子香口解馋,既当闲食打牙祭,又作“精细菜品”拌饭,这实属糙日子时的无奈之举。然而,物阜民丰的当下,不少装璜考究的酒楼食肆里倒是常见有虫肴上桌,各路食客抿酒、下饭无不执箸饕餮。只是不知打起饱嗝的食客们,是否有过如我小时候一样的夜晚争吃炒虫的过往。
听瞎话
老家人口中的“瞎话”,其实指的是街面上人们常说的“故事”。说瞎话,意思是讲故事。瞎话不是随便让谁说,谁张口就能海阔天空说上一阵子的。老家能人不少,别看他们中的多数人没怎么念过书,从小到大没怎么出过远门,整天跟庄稼和土坷垃打交道,但他们平日善观察、爱领悟,也喜欢琢磨道理,说起瞎话来乡音俚语没啥“外味”,老老少少却都乐意听。
住村西崖的老朱就是这些“能人”中的一个。老朱村里生村里长,一辈子到过最远的地方是离家十里外的尚庄大集。农历逢五排十,五天一集,虽不每集都去,但每月至少去三四回。忙集时该卖则卖、该买则买;闲集时就在人空中逛悠来逛悠去,看人看景听动静。日积月累,眼里有了见识,脑袋开了窍门。静下来时,他把看到的、听来的、悟出的琢磨成句、顺溜成话,再适时添点“油”、加点“醋”,当着村里老少的面絮叨出来,自然就成了村人们所言的“瞎话”了。
听瞎话多是在夏夜乘凉的工夫,老朱隔三岔五晚饭后拎着马扎子来我家老宅院门前的空场凑堆儿,坐罢,习惯按满一锅子早烟面儿点火“吧嗒、吧嗒”不急不慢地抽。旱烟的烈辣味与我在上风口点燃驱蚊火绳冒出的香辣烟味儿混搭一起,让人觉得清苦日子里,夏夜凑堆儿乘凉,氛围还是蛮融洽、蛮亲切的。
夏夜,老朱拎着马扎子摸黑走大半条村街到我家老宅院门前凑堆儿乘凉,因由多是应父亲之邀。有淡茶解渴,有爱听他的瞎话的长辈晚辈,老朱自是欣然前往。老朱一来,我跟邻居家的小伙伴自然雀跃起来,嘴角的饭渣子、汤印子来不及擦拭利索,就各自急火火地“夺步”门外,抢占坐处了。
说起瞎话来,老朱一会儿话语平缓;一会儿声高几度且口若悬河。夏夜乘凉虽没有灯光照明,但我和小伙伴们顺着他的语调语气都能揣摸出他随着瞎话的演进其表情的变化。长段的瞎话说下来,通常要耗用一个多钟点,这么长的工夫,围坐的老老少少竟没有嘻哈打岔的。
老朱的瞎话内容多是正题,说鬼怪、讲孝道、做好人的偏多,有时也借听来的故事讽刺和批评爱贪便宜、损人利己的人或事。我念小学低年级时的一个夏夜,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老朱摸黑来到我家老宅院门外,落座不大一会儿就打开了话匣子。“早年,邻庄有个沿村耍手艺挣钱的锢漏子匠人,进门入户干完活,老爱磨工拖时,嚷嚷着要人家管酒管饭,加大人家的开销。有回临近午夜,醉酒的锢漏子推车回家路过一处常走的墓地时,恍惚间听到前面有女人哭声。午夜,墓地,哭声,推车东倒西歪的锢漏子猛地缓过神来,细听却没有了刚才的女人哭声。及至快要走出墓地时,锢漏子身后突然传来拖着长腔调的说话声:做人得本分啊!坑人、害人不长久呢!闻听这番动静,自诩胆大的锢漏子匠竟吓得冒汗尿裤。匆匆推车回家后,病卧三天,面壁两日。改邪归正后,到老未再贪占过别人家的小便宜。
成年后,我们都觉得老朱当年说的瞎话里浸洇着做人处世的大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