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要命的洪水

2025年07月08日

口述/张树杰 整理/王锦远

1950年7月11日-16日,暴雨。沁水河决口215处,冲没作物1.3万亩,绝产4500亩,倒塌房屋646间,淹死4人。

——《牟平县志》

我叫张树杰,今年八十一岁了。人上了岁数啊,眼前的事忘得快,可陈年老事反倒像地窖里的老红薯,时不时就拱到心头上来。

一闭上眼,那年夏天那场泼天的大水,就夹裹着一股子湿泥巴味儿,呼啦一下子涌到眼前,一把就将我拽回去了。拽回到东沙子村西南角那个果园子里,拽回到六岁那年,那个差点儿要了我小命的夏天。

那时候我家兄弟姊妹多,娘摸着我的头说:“杰儿,村西果园你铁犟大爷老两口没儿没女,你去给他们做个伴吧,好歹饿不着肚子。”就这么着,小小的我背上个小包袱,住进了果园那间土坯房。

园子里的老梨树,枝丫长得歪七扭八,甜瓜藤子爬得满地都是,熟透了的香瓜藏在叶子底下,风一吹,那股清甜味儿直往鼻子里钻。到了晚上,月光透过窗棂洒在炕席上,大黄狗蜷在我脚边打呼噜,灶膛里煨着艾草驱蚊子,那空气里飘着的,尽是草木的清香。

谁成想,那场雨说来就来,根本不打半点招呼。七月中旬,一个天还黢黑的凌晨,我就让房梁上漏下来的雨水点子给砸醒了。外头的雨哗哗地下,跟天河决了口子往下倒一样,没白没黑地连着下了三天三夜。

我趴在窗台上往外瞅,雨帘子把整个果园捂得严严实实。屋当间,铁犟大爷吧嗒着他那杆旱烟袋,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转磨磨,烟锅里的火星子一明一暗地闪。铁犟大妈的两只手攥着衣角搓啊搓啊,炕沿边的泥地,硬是让他俩踩出了两道深深的印子。

村西南边的张家河和沁水河,原本隔得老远,可这场没边没沿的大雨,硬生生把它们搅和在了一块儿。雨还没停透,就听见远处传来一阵阵“轰隆隆”的闷响,像是天上有人在擂鼓。天好不容易放晴了一点儿,我跑到河边一瞧:好家伙!张家河西边的河堤,硬是给撕开了一道大口子。那浑黄的水啊,就跟谁家搬倒了盛满水的大水缸,一股脑儿地往沁水河里灌。两条河的水,“咕嘟”一声就亲了嘴,抱成了一团。

这下可好,有了沁水河水的帮衬,张家河东岸也成了水的地盘。那水头,像煮开锅的粥,泛着白花,翻着浪,不急不慢,可就是一门心思地往河坝上爬,眼瞅着就要漫进果园子里来了!

铁犟大爷老两口急了,抄起铁锨就往外冲,想着挖土垒堰,把这要命的水挡在外头。

“快!多铲点儿土!”大爷哑着嗓子喊。大妈也跟着拼命地铲。可那水涨得比他们俩铲土垒坝的速度快多了!一眨眼的工夫,水就漫过了脚脖子,那冰凉劲儿顺着裤腿嗖嗖地往上爬。我吓得躲在大妈身后直哆嗦,她搂着我的胳膊也在打颤。可那水哪管你怕不怕它?转眼间,水就到了腋窝下!土坯房的墙根被洪水泡得稀软,手指头一抠,就能抠下来一大块泥巴。

千钧一发之际,铁犟大爷猛地把我往上一举,吼道:“爬上去!”我慌里慌张地抱住房檐上垂下来的茅草,手脚并用地往上蹭,好不容易在屋顶的茅草上坐稳了,就听见底下老两口扯破了嗓子喊:“救命啊!救命啊!”可四野茫茫,除了“轰隆隆”翻滚的浪头声,啥也听不见。果园离村子远,又没条船,那点微弱的喊声,全让这滔天的洪水给吞没了。

我缩在屋顶上,眼睁睁地看着洪水像个蛮横的强盗,把果园里的东西卷得七零八落。

平日里冲我摇尾巴的大黄狗在水里扑腾着,它是会游水的,可浪头太大太急,打得它直呛水,脑袋甩得像拨浪鼓。猪圈里那头老母猪更可怜,肥笨的身子在水里笨拙地打着旋儿,四个蹄子胡乱刨着水,模样像个刚学会“狗爬”的半大小子。熟透的香瓜、没来得及摘的青梨,还有那些小树苗子,全在水里一沉一浮地漂着。屋里那张方桌,还有盛粮食的破木头箱子,也顺着浪头打着旋儿往下游漂,活像一群受了惊的鸭子。铁犟大爷老两口互相搀扶着,哆哆嗦嗦地爬上了果园里那棵最高最粗的老梨树。

我正看得心里发紧,眼珠都快掉出来了,忽然发现大黄狗在水里扑腾着,朝着老母猪游过去了!它靠近了,用爪子扒拉着母猪的脊背想爬上去,可母猪猛地一甩身子,就把大黄狗给掀进了水里。这么试了好几回,大黄狗瞅准一个机会,趁着老母猪往水面上拱的当口,猛地一蹿,整个身子就趴到了母猪宽厚的脊背上。老母猪被压得哼唧了一声,倒没再甩它,反而调整着方向,驮着大黄狗,往水势稍缓的地方漂去。这一黄一黑两个畜类,就这么抱着团儿,在黄浊浊的浪头里时隐时现。

我在房顶上急得大喊:“大黄!往这边游!这边!”可隔着翻滚的洪水,声音传不过去,只有浪头“哗哗”地响,像是回答又像是嘲笑。

日头毒辣辣的,晒得我脑袋发晕、眼冒金星。也不知在滚烫的屋顶上趴了多久,就在我觉着快撑不住的时候,忽然听见一声嘶哑的呼唤:“杰儿——杰儿——”那声音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的喉咙,我以为是我饿昏了头,耳朵出了毛病。可顺着声音,使劲往远处的水面望过去——那在泥水里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走来的,不就是我娘么?!

娘裤腿上糊满了泥浆,一缕缕湿头发紧贴在脸上,手里还死死攥着一块硬邦邦的玉米饼子。看见我好端端地坐在屋顶上,她“扑通”一声跪在了水洼子里。水刚退下去一些,浑黄地没到了她的腰眼那儿。我赶忙顺着屋檐往下秃噜,她一把将我死死地搂进怀里。娘身上还带着雨水的寒气,可那一刻,我觉得比家里烧得热烘烘的炕头还要暖和。

洪水退走后的第五天,天傍黑的时候,我正猫着腰在果园的废墟里扒拉,想找几个没被水冲走的小巴梨。一抬眼,远远望见河滩那边晃晃悠悠地过来了两个影子。走近了一看,心口子猛地一跳——是大黄狗和老母猪!大黄狗瘦了一大圈,身上的毛结成了一绺一绺的泥疙瘩,它居然用嘴轻咬着老母猪的耳朵,尾巴还一下一下地抽打着母猪的屁股蛋子,像是在催它快走。老母猪背上糊满了干泥巴,肚皮上还带着几道被划破的血口子,低着头,一步一挪,艰难地朝着果园方向挪过来。

我扭头撒腿就往土屋那边跑,边跑边喊:“大爷!大妈!快出来看啊!”铁犟老两口颠着脚跑出来,一眼看见那相依为命的两个畜类,铁犟大妈的眼泪当时就下来了。铁犟大爷伸出他那粗糙的老手,摸着老母猪背上干硬的泥块,突然就扯开了嗓子,带着哭腔、不成调地唱了起来:“这才是今生难预料,不想团圆在今朝。”

他那又哭又唱、跑了调的嗓门,把树上残留的几片叶子都震得簌簌直抖。后来才听说,这俩家伙被洪水一直冲到了下游五华里开外的尹宋周村西头的河滩上。是大黄狗凭着它那灵光的鼻子,在芦苇荡子里找到了被困的老母猪。这俩畜类,硬是在洪水退后的河滩烂泥里,深一脚浅一脚地绕了五天五夜,凭着牲口那点认家的本能,愣是自己摸回了这面目全非的果园子。

如今,东沙子村西南角那片果园,早就不见了踪影,都成了一马平川的庄稼地,绿油油一片。现在的河水啊,还是那么不紧不慢、悠悠地淌着,好像啥都没发生过。铁犟大爷老两口那间能遮风挡雨的土坯房,园子里那些歪脖子老梨树,还有那条忠心的大黄狗,连同那场差点要了我小命的泼天洪水,都成了我心底最深最深、抹也抹不掉的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