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芬芳

2025年07月08日

李启胜

小时候,在家乡农村,大热天时爷爷会在大门楼子下乘凉。

我家的门楼就是普普通通的门楼,和左邻右舍的一样大小,之所以叫大门楼子,是语言表达上的习惯。我们村里的人,说话时都喜欢用“大”字,什么大叔、大娘、大嫚、大铁锅、大石磨、大驴脸、大喇叭……好像这世界上最好的形容词不就是“大”。

爷爷爱喝茶,他喝的茶是村里门市部买的散装茉莉花茶。买茶叶,一般都是我陪着爷爷去。

到了门市部,一排排用水泥抹成的、光滑冷冰冰的柜台,把里面的人和外面的人,近距离隔成两个世界。

我个头小,高高的水泥台子似乎在阻挡孩子强烈关注里面货架上商品的欲望。但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我双手搭在台子上,两脚一跳,噌一下,猴屁股就坐在了水泥台子上。

每当这个时候,门市部里人称“徐胖子”的阿姨会立即大喊:“大乖乖,不允许坐在台子上,快下去!”

记忆中,那个年代的人瘦的多,胖的少。那时候管“胖”叫富态,证明生活条件好。“徐胖子”阿姨长得像个大冬瓜,矮胖、浑身是肉,胖嘟嘟的手腕上戴着一块明晃晃的手表,一低头就能显出两个下巴。

爷爷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一个方格手绢,从包了好几层的方格手绢里取出两角钱交给她。

“徐胖子”麻利地收过钱,放进抽屉里,咧着厚厚的嘴唇笑着,这一笑,下颌肉耷拉下来,现出一圈又一圈肉褶子。

“李书记,要茉莉花茶啊!这茶才开封不久,香着呢!”别看她胖,但走路带风。

但见她拿出黄色的装茶叶的纸袋,麻利地用小铲子把茶叶装满,放在盘子上称秤,用手拨动着秤的游码。茶叶分量不足,她就用小铲子添上些茶叶,分量够了,她灵巧地折叠几下纸袋,便把茶叶口封好了。

爷爷接过茶叶,放在鼻子底下闻一闻。我站在旁边,每次都探过头,闻一下茶叶散发出的好闻的茉莉花味。“徐胖子”从柜台装糖的木头盒子里,抓了两块高粱饴软糖塞到我手里,笑着说:“拿去吃吧,算我的!”这才是我乐意跟爷爷去买茶叶的真相。

爷爷见“徐胖子”给了我高粱饴,便又从口袋里掏出手绢,拿出五分钱递给她,说:“不用找了。”“徐胖子”客气地推辞着,爷爷也摆摆手。这时,“徐胖子”接过钱,转身又给了我三块糖。

爷爷是村里的大队书记。他不苟言笑也不爱说话,是我们乡解放后的第一任乡长。后来,他嫌弃自己文化程度低,不会写字,便辞去了乡长的职务,按照组织安排,回村当上了大队书记。

爷爷爱喝茶,夏天没事时就在老院子的大门楼子下,把大门敞开,拿出方桌,摆上茶壶茶碗,沏一壶茉莉花茶,顿时,一股茉莉花茶的香气在门楼子上方飘浮。

还没等往茶碗里倒茶汤,路过的村民便靠过来,坐在爷爷早已准备好的小凳子上,毫不客气地端起爷爷给他们倒上的茉莉花茶,嘴里发出吸溜吸溜的响声。通常,只要爷爷坐在门楼下,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聚起一大堆人。

别看爷爷平时不苟言笑,话语不多,也很少串门,但村里谁家发生什么事,哪家需要帮助,他门儿清。尤其是初夏,我家门楼下是最热闹也是乘凉人最多的地方。

爷爷在喝茶聊天的过程中便掌握了许多“情报”。因为爷爷是抗战功臣,有工资,村里谁家遭遇了大病变故,爷爷都会偷偷去暗中资助,帮衬着他们渡过难关。当然,这些事他都瞒着家人,直到我长大后,才从他资助过的家庭那里听说。

那时,为了安全,大队仓库门都锁着三把挂锁,仓库保管、大队会计、民兵连长三个人一起开锁才能进入仓库。

有一年春天,我和民兵连长的儿子丰收去大队找爷爷,正巧碰到爷爷领人去仓库,我俩瞅着大人不注意混了进去。看见装花生种的大筐里有好多花生米,我手痒痒起来,瞅着大人不注意,麻利地往口袋里装了几把。丰收也学我装了一些。我俩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便跑到大街上边吃边在小伙伴面前显摆。结果,丰收说漏了嘴,另一个孩子告到了大队。爷爷知道后并没有说我,而是让母亲领着我,让丰收他娘领着他一起去大队部。

大队办公室里坐着一屋人,都是村里生产队的干部。

爷爷在会上做了检讨,意思是说自己没管好孙子,拿了村里的花生种。他当着众人的面拿出两元钱交到了大队会计手中,说:“这个是赔偿花生种子的钱。”大队会计说,孩子小不懂事,吃两把花生米还是算了吧,再说也用不了这么多钱。众人也都在说情。爷爷坚决不同意,说:“这钱包括丰收的,一起交上!”那时候,花生种子在集市上卖一角钱一斤。我俩吃的花生米,爷爷交了十倍的罚款。

母亲低着头,脸红一阵白一阵,还不时用眼瞪我。回家的路上,母亲数落着我说:“跟着你丢大人了!”

丰收的娘一路上都在用脚踹他的屁股,痛得丰收“哇哇”大哭。

1983年我高中刚毕业,按照当时规定,父亲退休后,我接父亲的班要去煤矿工作。走的那天,还在大门楼下,爷爷泡上一壶茉莉花茶,把茶水倒进杯里,端起来给我,语重心长地说:“以后工作了,多喝茶,少沾酒,酒醉心迷,喝茶心静。这茉莉花茶的香味让人头脑清醒。公家便宜不要沾,清清白白做人,坦坦荡荡做事。”

那天,爷爷泡的那壶茉莉花茶,香味似乎钻到了我的骨子里。

到煤矿工作不久,由于我爱好文学,平时又爱写点稿件,在省级报刊上连续发表了几篇文学稿件。恰巧煤矿办公室需要文书,我年纪小,就被单位选调到办公室当文书。

煤矿的老书记是部队退伍转业的干部,做事干练,工作认真,公私分明。那时正值改革开放初期,虽然煤矿给他配备了专车,但是除了办公事,他很少坐,上下班都骑他的二八大杠自行车。

他的办公室都是他自己动手收拾,干净利落,桌子上的文件、笔都摆放得整整齐齐。有时值班,他大清早便起床拖地,经常是在我们上班前,便把办公楼走廊的地面拖好了。

老书记爱养茉莉花,我从农村走出来,打小喝过爷爷泡的茉莉花茶,但就是不知道茉莉花长什么样儿。直到老书记窗台上那盆茉莉花开得满屋喷香,我才知道,这洁白的花朵,制成了我小时候喝的那个茉莉花茶。

老书记把开过的茉莉花收集起来,送给我泡水喝。那花朵用开水一泡,花瓣散开,一股淡淡的芳香扑面而来。

一次,老书记叫我去他办公室,交给我一个用报纸包着的东西,让我送给某一个人。虽然他没明说,但从老书记的语气里我明白,那人请托老书记办事,送给他礼物,被老书记回绝了。那个时期,煤矿经济效益好,许多人想通过老书记找突破口,从中谋取私利,都被他拒绝。

后来,老书记因为年龄原因退居二线,他离开的时候,把那盆养了好多年的茉莉花送给了我,说他养了一辈子的茉莉花,只要闻到茉莉花香,头脑便会很清醒。又说,他是船到码头,车到站!没啥好送我的,这盆茉莉花送给我,告诉我,做人要有茉莉花的本色。

茉莉的芬芳,又一次在我的心中扎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