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雨

2025年07月05日

刘学光

晚饭后去花园消食,这个习惯,我风雨无阻地坚持了十年。

微风拂面,银杏树的挺拔、紫叶李的婆娑、翠竹的茂密、月季花的馨香,还有玉兰树的蓬勃、法桐的葳蕤,无不吸引着人们漫步其中,豁达心情,卸掉桎梏,抛弃忧烦。

先快步走几圈,再甩开膀子在花园的甬路上跑几个来回,等浑身出汗了,再到体育设施上压腿、蹬车、摇摆,时间允许时打上一套太极拳,好不惬意。

花园中心广场的儿童滑梯上,传来孩童震耳的欢闹声。顿时,大人的关爱声、孩童的嬉闹声、广场舞的音乐声、麻雀的叽叽喳喳声沸腾在红花绿叶间,为花园增添了热闹欢快的气息。

一阵风来,竹子嘻唰唰地发出警报,我抬眼望天,乌云滚滚,墨黑的云凶神恶煞般疾驰而来,眼看一场大雨就要倾盆而下。突然想起“最难风雨故人来”的诗句,我何尝不想与这久违的喜雨来一次重逢呢?倾诉一下“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的思乡之情。

雨点落下来了,噼啪打在发梢、脸庞、胳膊上。玩耍的孩子在大人的催促下,朝家的方向奔跑。花园的喧闹熙攘戛然而止。雨点在昏暗的灯光照耀下,雾蒙蒙的。石板路油亮起来,甬路上出现了水洼。伸手和雨来个亲切的握手,有种久别重逢的喜悦。雨不疾不徐,悠然自得地下着,一股清新的气息氤氲开来……

我站在高耸如盖的法桐树下,听雨落的声音,看娇艳的月季花经历雨水的洗礼,更加妖娆妩媚。花瓣沐雨,更有诗意。

雨越下越大,我跑进古色古香的八角亭里避雨。坐在长条椅上,看雨落的景象:绿草挺起胸膛,小花跳起舞蹈;大树在雨中挺拔,夹竹桃发出傲娇的萌动;青松巍然屹立,紫叶李色彩艳丽,冬青绿意蓬勃。

雨中花园神奇而美丽,绿树红花的壮美饱满着视野。

这座花园在十年前还是一处破败不堪的旧院子。当时,二层小楼年久失修,满目疮痍、青苔染墙,院子成了拾荒人员的集散地,杂乱无章。后来,那些影响市容、大煞风景的建筑被整体拆除,有人说要盖摩天大厦,毕竟这里是寸土寸金的城市中心;有人说要修建花园,种花种树,让市民能够呼吸新鲜空气,让城市变得越发美丽。这个主干道十字路口的街角,大部分人不敢相信会成为没有经济效益的花园。

不多日,这里运来了绿意盎然的花草树木,建起了古香古色的八角亭,用鹅卵石铺就了蜿蜒小径,一处有树有花有草有甬路有健身器材的花园出现在大众的视野中。

而今,这样的花园在市区已比比皆是,出门就有花树照影,行走在绿意满满的城市空间里,舒心愉悦、幸福惬意。

雨越下越大了,噼啪打在八角亭上,我的思绪更加豪迈,如万马奔腾、似海潮澎湃,不能自已。想起苏东坡《定风波》中的诗句: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在这静静的雨夜,吟诵这唯美的文字,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仿佛喝下一杯舒筋活血、打通任督二脉的美酒,畅快极了。

夜已深,雨没有停的意思。困意袭来,我起身走进雨中。任凭雨水打湿衣衫,我也没有抱头奔跑,而是悠然自得地与雨相互接纳、相依相扶,恋恋不舍地回头与花园道别,与花草树木挥手……

回到家里,困意顿消,泡上一壶茶香四溢的绿茶,呷一口,沁人心脾。端坐书桌前,窗外已大雨滂沱,噼噼啪啪的急雨,自天而落,顷刻之间便淋透了眼前的世界。

午夜的钟声和雨的噼啪声让思绪信马由缰,想起那些雨中的浪漫时光和美好的往事。

记得20世纪80年代初期,农村刚实行“单干”,我正在读初中。一个麦收季节,到姥爷家帮助麦收。等我们把麦子割完往家运时,已是傍晚,下起了雨,八十多岁的姥爷一个劲地表扬我:“来得真及时,否则麦子就泡汤了。”

入夜,雨下得非常大,我趴在姥爷的土炕上,听他讲被日军抓去当壮丁的往事。说起那段刻骨铭心的经历,姥爷的声音充满愤怒。昏黄的油灯忽明忽暗,他铿锵有力的讲述惊动了隔壁的乡邻,纷纷跑过来串门,听姥爷讲故事:“鬼子兵看啥不顺眼,就用皮鞭子抽,有时还用刺刀捅。你看我这块伤疤,就是被日军用刺刀捅的,当时鲜血直流,他们还笑,毫无人性,根本不把我们当人看。”

窗外雨声噼噼啪啪,看着姥爷的伤疤,我心疼得直流眼泪……姥爷义愤填膺,我握紧小小的拳头,咬紧牙关、怒目圆睁,内心深处迸发出一股强大的力量。

下雨的夜晚听爷爷讲故事,也是我的最爱。

爷爷家的土炕紧贴窗边,窗纸被雨打湿后,隐约透出屋外摇曳的树影。屋外雨声哗哗,如同溪水漫过河床的轻响;屋内却是一片安谧,只有微弱的油灯,摇曳着昏黄的光晕。爷爷常常安坐炕沿,烟斗中闪动着微弱的火星,烟丝燃烧的轻微滋滋声,与窗外雨声应和着,似在低低诉说。

在我苦苦哀求下,爷爷打开了话匣子:那时,日军经常进村扫荡,一有风声,村民就要跑到大山里躲避。一天半夜,身材魁梧的爷爷冒着大雨从大山里跑回村子探家,看到敌人将一匹膘肥体壮的大马拴在门外的大树上。爷爷立即返回大山,引导着八路军回到了村里。他在前面开路,朝着马的头部就是一掌,马瞬间瘫倒跪趴在地上。这次行动,八路军一举端掉了那个20多人的日军小分队。

每次说到这里,爷爷的神情都自然而昂扬,我也为爷爷的勇敢智慧而自豪。后来,听说那匹被爷爷掌击的战马当时就一命呜呼了,马肉被八路军分给了乡亲们。爷爷巴掌的威力,从此传扬开了。自此,我们村小偷很少光顾,都知道我们村有个人的巴掌特别厉害,他们怕遇到爷爷就没了性命。

爷爷声名鹊起,受到了村民的尊重,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一直担任村里的调解委员,再难调解的家庭纠纷,只要爷爷出面解决,瞬间化干戈为玉帛,这是爷爷的人格魅力征服了大家。爷爷为人正直,办事公道,正义感强,待人真诚朴实,深受大家敬重。

那天晚上的雨很大,一直没停,哗哗地下到天亮,那也是我印象较深的一个雨夜。

再后来,一次回乡,又逢夜雨。老屋依旧,只是祖父祖母早已离世,不禁忧伤起来,想起了儿时雨天的慢时光。听着窗外那熟悉又陌生的沙沙雨声,依旧温柔地抚过黛瓦,滑落屋檐,汇成细流。然而,黑暗之中,油灯已不再,祖父烟斗里的火星亦已成为永久的寂灭。雨声依旧,像一张磨损了的旧唱片,许多熟悉的音符已悄然走失,只剩下空旷的、带着回响的旋律。此刻的雨声,不再仅仅是自然的声响,它成了时间本身流淌的声音——清晰、冰凉,带着无法挽留的流逝感,一滴一滴,落在记忆空旷的庭院里,激起层层叠叠的涟漪。原来,雨声里深埋的,从来不是雨水本身,而是被雨水打湿又风干的那些岁月与脸庞。

前些时候翻书,偶尔读到南宋词人蒋捷的《虞美人·听雨》,词中写尽人生不同境遇下听雨的情怀:“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寥寥数语,竟将一生的雨声都收纳其中。少年时的雨声,混着歌楼上的暧昧与红烛罗帐的旖旎,那是生命最初的喧嚣与欢腾;壮年的雨声,则落在漂泊的客舟,融入辽阔而压抑的江天,伴随失群孤雁的哀鸣,那是生存重压下孤独的跋涉;而老来寄身僧庐,鬓发星星,阶前的雨声彻夜滴沥,人却已尝尽悲欢离合的无常滋味,心境竟如古井,在雨声中归于一种近乎“无情”的平静。这“无情”,并非冷漠,而是千帆过尽后,对生命流转的苍凉的接纳与彻悟。

蒋捷的词句如同闪电,瞬间照亮了我心中积存的所有雨声。原来,那落在不同屋檐、不同心境上的雨,从来就不仅仅是自然的水滴。它更像一面奇特的镜子,能照见人一生际遇的变迁与心境的流转;它又如一个敏感的容器,盛放着我们不同生命阶段的悲欢与重量。少年听雨,听的是新鲜世界无遮无拦的喧响;壮年听雨,听的是生存夹缝中沉重的喘息与无尽的奔波;暮年听雨,听的便是时光深处那一声悠长而了然的叹息,是穿透悲欢之后,对天地恒常与生命须臾的了然与和解。

此刻,窗外的雨仍在不知疲倦地下着。它落在都市坚硬冷漠的楼宇上,也落在远方故乡温润的田野间;它落在蒋捷漂泊的客舟之上,也落在我此刻静坐的书桌之外。这雨穿越了迢递的时空,落在代代人不同的屋檐和心坎上。

听雨,原来就是侧耳倾听这天地行走的回响。雨声如天地无声的跫音,当它叩响我们的屋檐时,亦是在叩问我们的心扉:在它无始无终的行进中,我们这些短暂的聆听者,又该以何种姿态,走过自己这一段湿润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