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发利

蓬莱有“南山、北海”。南部是连绵起伏的艾崮山区，北部是浩瀚广阔的渤黄二海。

我小时候在蓬莱的“南山”长大，成年后居住在蓬莱的“北海”。我依恋“南山”，同样热爱“北海”。

一

人依山，便有山的品格，如坚韧、淳朴、勤劳、善良。

这片山川大地，盛产以苹果、樱桃为代表的瓜果，一年四季瓜果飘香，这是蓬莱人的口福，更是山区乡亲的“钱袋子”。从春天开始，大樱桃、杏、桃、李子、西瓜、甜瓜、桑椹、无花果、猕猴桃、草莓、石榴、长把梨、柿子、苹果，一拨接一拨、一茬接一茬，大小各异、五颜六色，香气袭人，一口咬下去，全是甜甜浓浓的汁水，满口生津、沁人心脾。

我曾经在下朱潘村一户农家门前看到一株猕猴桃树，树干粗壮浑圆，一个大人张开双臂也未必能合抱，枝叶、果实像一顶巨大的绿色帐篷，在门前撑起一片绿荫。那绿荫越过门前的小桥、小河，伸向了河对岸。房主大爷告诉我，这棵树每年能产一千多斤猕猴桃，还没成熟就早早被人预订了，能卖四千多元钱呢。

在朱潘村，我经常与一位朋友到他姐姐家拜访。两口子在苹果园、樱桃园里干了一辈子，几乎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在果园忙活。他姐夫69岁，完全靠自己摸索苹果种植方法，成为胶东有名的“土专家”，经常被聘请外出讲课指导。靠着一面山坡的果园，他们过着殷实的生活，二十多年前就为孩子在城里买了楼房。

苹果，红彤彤的红富士苹果，让蓬莱的乡亲在致富路上走得踏踏实实，也养育了蓬莱的后代。

随便你走进一片农家果园，乡亲们都会热情地邀你品尝，一捧一捧地摘下苹果往你怀里塞。乡亲们的脸和手，经过风吹日晒，黝黑粗糙，沟壑纵横，他们不会或从不在意保养自己的容颜，但却费尽心思为苹果美颜：春天给果实套袋，秋天摘袋；在地面铺满反光膜；为了让果实有鲜艳、均匀的颜色和光泽，还要在果与果之间粘上泡沫垫，防止晃动碰伤；收获下树的苹果装进铺垫着棉被的筐里，轻拿轻放；装进三轮车里行路时也小心翼翼……

待你尝了水果并连声称赞时，他们的笑意更浓了。他们不会生硬地问：“你是哪的？来干什么？”而会问：“咱是哪的？从城里来？”

在我看来，“你们”，是生冷的；“咱”，则是一股暖流。

二

人傍海，则有海的胸襟，如热情、豪爽、勇敢、拼搏。

蓬莱的北部，渤黄二海壮阔交汇。万顷碧波之上，一艘艘渔船披挂着猎猎红旗，奔向大海深处，撒下一张张巨网，载回一船船活蹦乱跳的鱼虾蟹贝；海中一方方整齐划一的养殖架，各种贝类、藻类尽情生长；海岸边一个个养殖池，海参、鲍鱼、大虾等海珍品在育苗和养成；沙滩、礁石浅海处，随着潮涨潮落的节奏，钓鱼、赶海的人熙熙攘攘。

蓬莱的菜市场里，海鲜摊位永远是亮眼的主角。正月的开冰梭鱼、一米多长的春鲅鱼、半斤一个的麦黄蟹、又肥又嫩的大个海蛎子、拎起来有半个人高的大牙片鱼……每季都有最鲜美的时令海鲜等你。

大海，给了蓬莱人无尽而丰厚的回报，蓬莱人则愈发敬畏和感恩大海。每年四个月的休渔期，蓬莱的渔船都会静静地停泊在港口内，让大海能平静地休养生息。

三

正月的渔灯节，是沿海渔民对大海最隆重、最崇高的致敬，祈求海神保佑，出海平安、收获满舱。渔民们恭恭敬敬地向海神献上祭品，诵读祭文，燃起渔灯，在船上贴上福字、对联，挂上彩旗，扭起秧歌，舞起龙狮，此刻，大海宽厚博大，人间虔诚膜拜。

妈祖，是渔民最敬重的海上保护神，蓬莱阁古建筑群里最大的单体建筑就是供奉妈祖的“天后宫”。妈祖庄重端坐，仪态亲和，四海龙王躬身站立，随时听从妈祖调遣，保渔民海上平安。每年正月十六，蓬莱人汇集到天后宫举办庙会，敬拜妈祖，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对大海的敬畏，还体现在渔民生产生活的日常，有诸多规矩和禁忌：上船不饮酒，父子兄弟不同船，船员必须服从船长；船只相遇要自觉礼让，有船只遇险应当奋力营救；不能随意说“翻、破、碎、扣、完”等字眼；一人有难，众人来帮……这是对自身行为的约束，是对传统民俗文化的坚守。

四

蓬莱的“城”不大，离乡亲们最近。在城镇化的道路上，她亲切而温和，热情而贴心。就像绝大多数中国人，向上数三代都是农民一样，我出生、成长在蓬莱的农村，直到今天，村里仍有父母家的老房子，还有全村都能排起辈分的父老乡亲。在这个城市飞速发展的时代，年轻人、新生代都纷纷“进城”。他们最多的是选择去往蓬莱城区。因为这个“城”离他们最近，连接着传统与现代、城市与乡村、开发与保护。

年轻人进城工作，可以很方便返乡，有的还能“早出晚归”；那些辛勤劳作的长者，要用攒了一辈子、几乎握出水来的钱为儿女在蓬莱城区买套房子。

年龄大的老人不愿离开村子，却可以随时很方便地“进城”，可以把自产的蔬菜瓜果拉进城里去卖，可以去城里的儿女家小住，可以去大医院就诊，可以去饭店办生日宴，可以去景区逛逛，可以冬天去城里居住享受集中供暖……儿女们可以开车接送，也可以坐村头的公交车，路途不远，最多只有个把小时。

蓬莱的莘莘学子，高考去外地上学后，大多在天南海北工作、安家，蓬莱从此就成了他们遥望的故乡，即使走到天涯海角，身上都贴着“故乡蓬莱”的标签。就像民族英雄戚继光、文学大家杨朔，翻开他们的个人资料，都赫然写着“山东蓬莱人……”

有的学子学成归来，建设家乡。同他们一起到蓬莱的，还有很多外地的年轻人。他们慕名而来，蓬莱拥抱他们、欢迎他们，为他们提供广阔的人生事业发展舞台和安居的乐土。

一个理想的社会，不就是像蓬莱这般的小城么？众星璀璨，既分解大城市的负担、治愈“大城市病”，又带动农村的父老乡亲进城，让城市与农村共美好。

五

历史是浩浩洪流，蓬莱这条航船，从时空深处的原点出发，迎风破浪已两千多年。她一路航行，留下了诸多传奇和精彩，“海市蜃楼”“人间仙境”“蓬莱仙岛”“八仙过海”等光华加身，晃动着一个缥缈不凡的“仙”字。

蓬莱城的诞生源于“仙”，“仙”源于海市蜃楼。

海市，以大海为舞台，以天空为幕布，在海天交接处进行着一场奇幻盛大、从天而降的演出。从空空如也的“无”，到倏忽移景的“有”，缥缈的云气营造了神奇的演出效果，一切既真真切切，又影影绰绰。她是山川、是城市，有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她有浓淡层次、有虚实景物、有变化的线条，属于水墨意蕴、古朴气息的大写意。

古人相信，这是“仙界”偶尔露真容。仙界必是仙山仙岛，有琼楼玉宇，有光明芬芳，有仙人飞升，有长生不老之仙丹。

现代，虽然人们已经能够从气候、地理学知识上解释和看待海市蜃楼，但一直没有影像资料，直到1988年6月17日那次著名的海市奇观被山东电视台记者全程记录下来，才将千百年来的传闻呈现在了人们的眼前。

《新闻联播》播放这一奇观的镜头，蓬莱城万人空巷，蜂拥到海边，站满了沙滩、防浪堤。

古往今来，世人从天南海北到蓬莱寻仙人、问仙道、探仙韵、求仙缘、沾仙气。但是，道可道，非常道，应如何探求、理解、获得仙道？可谓“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最终，是“八仙过海”让蓬莱的“仙道”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诠释和演绎。

八位仙人，由凡人历经磨难、刻苦修炼而成，在蓬莱阁上酣畅饮酒，在大海之上潇洒来去。八仙，保民平安、扶助弱小、伸张正义、不畏强权、快意恩仇。“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激励着中国人心怀理想、积极进取、成功到达彼岸。

20世纪80年代，香港电视连续剧《八仙过海》在蓬莱实地取景拍摄，成为八仙题材影视剧的经典之作，至今仍为人津津乐道。当年我上初中，夏日晚上，学校在教室门前支起桌子，摆上电视机，学生们坐着凳子，伴着趋光而来、头顶飞舞的小飞虫，闻着教室前幽幽的金银花香，津津有味地看电视。电视剧里八仙上天入海的潇洒、与反派势力的无畏搏斗、修炼过程的曲曲折折，带着令人新奇的“港味”，让年少的我们深深着迷。

片中主题曲《八仙过海》那婉转悠扬的旋律，从此一直在我心中回响，也在蓬莱的天空大地、角角落落中萦绕。后来有了手机，这首曲子成了蓬莱人用得最多的彩铃。主题曲的歌词，唱出了人们对“仙”的理解：“仙”，是靠勇气、坚韧、拼搏、进取、奋斗、奉献才能寻来、求得的。

漫步蓬莱街头，随时可见“仙”。蓬莱阁下的大海边，巨型广场雕塑“八仙过海”已成为城市的形象符号。八仙及其宝物的造型，频频出现在街头、公园、绿地的雕塑小品中，出现在房屋建筑修饰上。心灵手巧的蓬莱人发挥奇思妙想，利用剪纸、贝壳、葫芦、折扇、珍珠、鹅卵石、红绳、气球、玩具、水杯、手提袋、衣服、帽子等等应有尽有的生活用品，设计出八仙及宝物的形象，为生活增添情趣，引得外地游客爱不释手；那些文学、书法、美术、摄影、音乐、戏曲、影视剧等各门类文学艺术创作者，络绎不绝地来到蓬莱，围绕八仙题材进行创作。

蓬莱的路有“仙街”，店有“仙铺”，货有“仙品”，酒有“仙酿”，茶有“仙茗”，住宿有“仙居”，美食有“八仙宴”，演艺有“八仙剧”，风景区里有“八仙真人秀”，民间秧歌有“八仙过海闹龙宫”。

随意走进一户人家，不经意间就可以看到有八仙元素的家具、工艺品、生活用品，窗上贴着八仙窗花，客厅挂着八仙工笔图……

六

登上蓬莱南部的最高峰艾山，向北望去，高天流云之下，胶东大地的丘陵起起伏伏，壮观无比，可以一直望到北边的大海，大海与大地相拥相抱、生生不息。

对于我来说，蓬莱有永远写不完的文章，可以不断续写下去。千言万语，万语千言，洋洋洒洒，不休不止。有一天，我终将老去，再也写不动了，我能做的，就是捧着我为她写下的一字一句，在这片土地安心休憩。

我的手机里，有一个我们村的微信群，可以看到村里的大事小情。每天的每一条消息，收苹果、卖农资、交电费等等，我都会认真看，虽然与我的日常生活没有多少关系。

看到这一条条消息，就如同依然生活在村子里，生活在我的童年时代。

村里有父母的老房子，山上长眠着故去的亲人，在岁月的风霜磨砺之下，我愈发懂得和理解，这里是我的根。

小时候，村头的河边有棵柳树，春天，小伙伴们会折下柔嫩新绿的枝条，做成柳笛含在嘴里，吹出长长短短的哨音。今天，当偶尔听到一阵笛声飘过，我总会想起李白的诗：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