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居

2025年07月03日

魏青梅

自从母亲去世后,我们姐妹三人开始轮流回家陪伴父亲,不知不觉间已过了三个春夏。虽然每天清晨醒来时仍有些恍惚,分不清身处城市还是乡村,但我已然深深爱上了这种花香鸟语、鸡犬相闻的乡村生活。

庭院中的竹林是鸟儿们的乐园,它们在这里安居乐业,繁衍生息,与我们彼此尊重,和谐共处。几天前,一窝白头翁幼鸟在其父母的鼓励声中勇敢飞出了巢穴,然而,在百合花下,还有一只蜷缩着身体不敢尝试飞翔的小白头翁。鸟妈妈焦急万分,在紫薇树和冬青树间跳跃鸣叫,它却始终不肯展开翅膀,像一个胆小的孩子害怕迈出第一步。父亲拿来点心喂它,像呵护一个脆弱的孩子,只期待它能羽翼丰满,振翅高飞。

木门吱呀一声开了,是邻居三哥送来一袋新鲜果蔬,带着阳光的味道。头顶小黄花的白玉黄瓜像个爱美的小姑娘;小茭瓜则如水嫩嫩的胖娃娃。瓜蒂上的汁液未干,清香溢出了袋子。三叔也时不时送些蔬菜过来。择菜时,我发现了一只胖乎乎的菜青虫,扭动着身子极不情愿地滚入了垃圾桶。以前见到虫子就惊叫着远远跳开的我,不知何时开始接受与虫子共享一棵菜了,而且,只要虫子吃过的即可放心食用。

家门前有一个小菜园,绿意盎然,却没种多少蔬菜。一棵桑葚树、一棵核桃树和三棵杏树占据了大部分空间。我喜欢杏花各个阶段的美:前一天还是“红杏枝头春意闹”,第二天便“团雪上晴梢”。就连一夜春风拂过,“杏花残落处,吹散一片春”的景象也是极致之美。麦黄时节,三株杏树依次成熟,我像母亲生前那样,一次次采摘下来分给家人邻里。

对于农事,我是个外行,只能选择一些技术含量较低的作物来种植。葱苗是首选,因为它耐旱且不易招虫害。辣椒和茄子今年栽了两次,第一次因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风而受损。辣椒苗是邻居自己育的,她慷慨地说:“随便挖。”母亲说过,茄子栽花辣椒栽芽。因为茄子秧越大成活率越高,辣椒则相反。我一直对辣椒必须两棵一起栽的做法感到好奇,上网查询得知,这不仅有助于授粉、提高坐果率,还能让细弱的辣椒根茎相互盘绕,增强抗风雨能力。可不是么,辣椒苗就像亲密无间的兄弟姐妹,相互扶持,共同成长。

尽管春玉米长得参差不齐,但也算茂盛。从刨地、撒种、间苗、浇水、施肥、除草到秋收,不懂农耕的我不仅让父亲吃上了自家种的新鲜玉米,自己也体会到了“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的喜悦。每一颗玉米粒都像是大地馈赠的珍珠,散发着丰收的光芒。

“咯咯咯哒……”一只下了蛋的母鸡自豪地昭告天下。邻家三嫂菜园里养了几只鸡,每次我拎着废菜叶走过去,总有一只特别机灵的扑闪着翅膀欢叫着撞向围栏,其他鸡见状纷纷效仿,顿时鸡毛乱飞。鸡群里有一只漂亮的彩色大公鸡,在某个下午嘹亮地打起了鸣。三嫂拿起竹竿一顿猛抽,愤怒地骂它没出息。第二天,这只大公鸡就成了中秋节晚宴上一道美味佳肴。鸡汤的香气飘进鸡舍,母鸡们显得躁动不安,诚惶诚恐。这些母鸡仿佛一群失去了首领的小兵,四处张望,不知所措。

父亲喜欢吃大锅蒸的馒头,喜欢灶膛里柴火燃烧发出的噼啪声,以及屋顶烟囱冒出的袅袅炊烟。这种暖融融的乡村烟火气总能让人心生怀念。母亲在世时,在菜园里坐着马扎陪我锯木头。与母亲聊着家常,手上磨出的血泡竟也没那么疼了。那个假期,表哥送来的一车苹果树枝被我整齐地码放在菜园边,还是母亲和我一起盖上的篷布。后来母亲突然离世,我一度不敢触碰那些木材,怕揭开篷布就会撕裂心底的伤痛。直到母亲三年祭日之后,被风吹化的天蓝色篷布呼啦啦地开了个口子。阳光下,裸露的木柴显得触目惊心,仿佛一道伤口。原本以为已经愈合的伤疤,在我抽出第一块木柴时毫无预警地再次被撕裂。我抱着木柴在菜园里偷偷哭泣了一场,然后擦干眼泪回家烧火蒸馒头。那块木柴就像一块沉重的记忆石,压在我心头,久久不能释怀。

夕阳西斜,竹影摇曳,昙花被绿叶簇拥着,默默准备绽放。“昙花一现,只为韦陀”,今晚,她所思念的韦陀哥哥会到来吗?父亲正在画室作画,我坐在廊下看书,时光静谧美好。啄木鸟的“哆哆”声透过纱窗落在书页上,我追逐着那童话般的声音跑了出去。原来是南山上一棵被害虫折磨得痛苦不堪的老树,正在接受啄木鸟医生的治疗。啄木鸟非常敬业,只有彻底清除完一棵树上的害虫才会转战下一棵。它像一位医德高尚的医生,耐心细致地诊治每一棵树。

夕阳西下,邻居们带着马扎坐在门口聊天,话题从村里琐事延伸到国际大事。此时此刻,我总会想起作家刘亮程的一句名言:“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

夜晚,昙花在院子里静静开放,我隔一会儿就出去拍几张照片发到家族群里,让家人与我共同见证花开的过程。等了一个又一个轮回的昙花仙子,能否感动玉帝开恩,让韦陀菩萨恢复记忆,赴一场错过千年的约会?哪怕仅此一次。

夜深了,邻居家晚归的小狗摇着铃铛匆匆从窗下走过。这贪玩的小东西回到家免不了挨主人一顿责骂。果然,一个女人半嗔半怒地在黑暗中喊道:“死在外面吧,居然知道回来!”那只小狗仿佛一个调皮捣蛋的小孩,知道自己犯了错,悄悄溜进了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