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基强

“我命由我不由天！”

随着电影《哪吒之魔童闹海》登顶全球动画电影票房榜首，哪吒的这句令人荡气回肠、血脉偾张的经典台词，含金量也持续上升。有了金箍棒，孙悟空敢捅破天庭；有了铁耙，猪八戒能耙平山岳，就连我那上幼儿园的外孙，也开始对我鼓腮瞪眼，挥拳大喊：“我命由我不由天！”着实令人莞尔！

沉静细思，当哪吒对着苍穹发出这声呐喊时，不仅是反抗既定的命运，更是在叩击一个永恒的哲学命题：人的自由意志与外在必然性之间，究竟存在怎样的关系？

“天”，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是一个极为神秘的概念。孔子曰“五十而知天命”，这里的“天”代表着一种超越个人意志的必然性；老子讲“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则把“天”纳入了一个更大的自然法则系统。古人所谓的“尽人事，听天命”，实际上已经暗示了“我命”与“天命”之间需要保持辩证的平衡。完全忽视“天”的制约，人就会陷入狂妄自大的陷阱；而彻底屈服于“天”的安排，又会丧失人之为人的主体性和创造性。

东西方哲学在这个问题上有着惊人的共识：斯多葛学派强调区分可控与不可控之事；佛教讲求“因上努力，果上随缘”，其实都指向一种既积极进取又保持谦卑的生活智慧。

自然之“天”确实不可轻侮。那些试图挑战自然规律的行为，最终往往以悲剧收场。

春秋时期，宋襄公在泓水之战中坚持“仁义之师”的理念，拒绝趁楚军渡河时发动攻击，结果大败而归，成为千古笑谈。他的失败在于将人文理想机械地套用于战争这一受自然法则支配的领域。同样，历代帝王追求长生不老，如秦始皇派徐福东渡求仙，明嘉靖皇帝沉迷炼丹术，无不以失败告终。这些例子告诉我们，在生老病死这样的自然规律面前，人类的意志有其明确的边界。现代人若无视生态规律，肆意破坏环境，同样会遭到自然的严厉惩罚。2010年墨西哥湾漏油事件造成生态灾难，正是人类的技术傲慢对抗自然法则的恶果。面对自然之天，我们需要的是敬畏与顺应，而非幼稚地征服。

“我命由我”的呐喊，常常迸发出改变历史的力量。司马迁遭受宫刑之辱后，没有向命运低头，而是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的志向完成了《史记》，为后世留下了“史家之绝唱”。

波兰科学家居里夫人，在女性备受歧视的时代突破重重阻碍，两次获得诺贝尔奖，改写了科学史。南非前总统曼德拉，在罗本岛监狱度过27年光阴，却从未放弃反抗种族隔离制度的信念，最终引领南非走向种族和解。这些例子证明，在社会不公面前，人的主观能动性能够创造奇迹。

社会领域的“天”常常只是既得利益者维护现状的借口，是披着必然性外衣的偶然性安排，这种“伪天命”是需要被质疑和打破的对象。

个人成长过程中，“我命”与“天命”的辩证关系更为微妙。德国音乐家贝多芬在听力逐渐丧失的残酷命运面前，依然创作出《第九交响曲》等不朽杰作，他在给兄弟的信中写道：“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这种精神令人敬佩，同样值得注意的是，他的成功也是建立在尊重音乐规律基础之上的。

中国数学家华罗庚仅有初中学历，却通过自学成为世界级数学家，他既突破了“学历天命”的限制，又严格遵守数学研究的规范。当代企业家马云多次高考落榜，创业初期屡遭失败，但他准确把握互联网经济发展的规律，最终创建阿里巴巴帝国。这些例子表明，个人奋斗需要与客观条件形成良性互动——认清哪些是真正不可改变的限制，哪些只是需要被打破的心理枷锁。

当代社会，“我命由我不由天”被过度简化之后，反而可能成为一种精神陷阱。成功学鸡汤大肆宣扬“只要你想，就能做到”，却忽视了结构性限制的存在：某大学生轻信“退学创业”的神话，模仿比尔·盖茨中途辍学，结果血本无归；某白领盲目追随“说走就走的旅行”，辞职后陷入生计困境……这些案例，反映出对“天命”的幼稚否定同样危险。法国社会学家布迪厄的“场域”理论告诉我们，个人的能动性总是在特定社会结构中展开的，完全忽视结构制约的“自由”只是一种幻觉。真正的智慧在于认识约束中的可能，在限制中寻找突破口。

在“我命”与“天命”之间，我们需要一种平衡的智慧。这种智慧要求我们像古代水利工程都江堰那样，不要盲目对抗自然，而要巧妙引导水流；像我国改革开放那样，既突破思想束缚，又尊重客观规律。鲁迅先生“横眉冷对千夫指”的勇气固然可敬，但他也有“俯首甘为孺子牛”的务实精神。法国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强调“人注定自由”，但也承认“处境”的限制。这种既抗争又接纳的态度，或许才是应对命运的最佳姿态。

归根结底，“我命由我不由天”的价值不在于它是否绝对正确，而在于它唤醒了人的主体意识。当哪吒喊出这句话时，他实际上是在主张：即使最终无法改变结局，也要以自己的方式走过这一程。

古希腊神话中，西西弗斯被罚永远推石上山，石头每到山顶又会滚下，但加缪认为“我们必须想象西西弗斯是幸福的”，因为他至少在荒谬中确立了自己的态度。同样，人类在宇宙中或许微不足道，但正是这种对命运的自觉反抗，使我们获得了尊严。

在认识必然的基础上争取自由，在尊重规律的前提下发挥创造，这或许就是“我命”与“天命”辩证关系给予我们最珍贵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