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沸之夏

2025年07月01日

刘志坚

夏天鼎沸的声音,是从一场豪雨开始的。

那日午后,天闷热得像蒸笼,我和玩伴儿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斗蟋蟀。天色骤然暗沉下来,灰黑的云压得很低。风,不知打哪儿钻出来,裹着热浪,劈头盖脸扫过来。紧接着,一道刺眼的闪电撕裂了天幕,炸雷紧跟着就滚来了,“轰隆隆”像有几十架大石碾子在天上乱滚。我们吓得一激灵,撒开腿就往家里跑。豆大的雨点儿砸下来,噼里啪啦打在屋瓦、树叶和地上,汇成一片喧哗的水声,天地间顿时被粗野的、蛮不讲理的鼎沸声填满了。

半个多钟头后,吓人的雷暴才歇了,可雨势依旧泼辣,直下到天擦黑才渐渐收住。屋檐水滴滴答答,敲在倒扣着的铁皮水桶上,叮叮咚咚的声音,清亮又带着点闷响。听着单调又安稳的节奏,我歪在凉席上沉沉睡去。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就被阵阵蝉声吵醒了。昨日那场透雨,像给闷罐子开了盖儿,把蛰伏的蝉全放出来了。它们争先恐后地爬上树梢,等金灿灿的阳光刚点亮树顶,便一齐扯开嗓子嘶喊,声浪一波高过一波。鼎沸声中,祖父从田里查看雨情回来了,他卷着裤腿,赤着脚坐在门槛上,脚底板沾满了湿漉漉的黄泥巴。

我揉着眼睛跑出门,仰头看那些藏在浓密枝叶间的小东西。阳光穿过叶隙,落在蝉薄而透明的翅膀上,那翅膀随着嘶鸣急速地抖动着,闪着细碎的光,所有树木仿佛都在它们的呐喊里震颤着,嗡嗡作响。

吃罢早饭,祖父带我去村西池塘边放牛,还没走近,就听见一片喧腾。往日里还算安静的水塘,此刻简直翻了天!蛙鸣声铺天盖地,高一阵低一阵,像无数面小鼓在没命地敲打。

蛙声像潮水,从对岸芦苇丛里哗啦啦涌过来,快到脚边了,又哗啦啦退回去;又像在互相较劲,东边刚起个头儿,西边立马接上,仿佛有数不清看不见的小鼓槌,在水面上、草丛里、泥缝中,你追我赶地擂着,要把这方小小的水塘敲得水花四溅,敲得支离破碎才肯罢休。

入夜,巷口成了村子最热闹的去处,人们纷纷出来纳凉。李伯盘腿坐在一张草席上,唾沫横飞地讲着薛仁贵征东的故事,几个半大孩子围着他,听得入了迷;几个叔伯光着膀子下象棋,棋子啪啪落盘,不时爆出几声悔棋的争辩,又很快淹没在笑声里;最会做生意的张婶,摆起了凉粉摊儿,小碗羹匙叮叮当当响个不停……整个巷口,说笑声、蒲扇声、棋子声、碗勺声,还有远处水塘里不肯停歇的蛙声,全都搅和在一起,像被倒进了一口看不见的巨大铁锅里,咕嘟咕嘟地煮沸了,翻滚着,蒸腾起一片热腾腾、闹哄哄的烟火气。

夜深了,巷口的喧闹渐渐散去。我躺在竹席上,月光像一瓢凉水,无声无息地从敞开的窗户泼进来,窗外的蛙鸣还在继续,似在留恋那些鼎沸的雷声、雨声、蝉声和笑声。渐渐的,这些声音混着青草、泥土和汗水的味道,如沉星般落入心底,伴着我酣然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