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父老韩

2025年06月30日

王东超

老韩是我奶奶的外甥闺女的女婿,属父系的姨表亲,我应该称他“表姑父”。古代称父亲的姊妹的儿子为外兄弟,称母亲的兄弟姊妹的儿子为内兄弟。外为表,内为中,合称“中表兄弟”。后以“表”称同姑母、舅父、姨母的子女之间的亲戚关系,即黄县话里的“姑舅弟兄(姊妹)”“两姨弟兄(姊妹)”;以“堂”称同叔伯的子女之间的亲属关系,即黄县话里的“叔伯弟兄(姊妹)”。不过按黄县规矩,喊起来前面不会带“表”,毕竟“一表三千里”,显得有些疏远,所以我管老韩叫姑父。

老韩个头不高,目测不会超过一米七,长得墩墩实实,这在书上叫“五短身材”,用黄县话说就是“车轴汉儿”。老韩幼年随一乡村武师练过拳,具体是什么拳,他也说不明白。几十年来,不管是刮风下雨,还是三伏三九,一早一晚,老韩都要找块卧牛之地比划一会儿。用他的话说:“功夫不功夫嘞先不说,人家教儿咱一顿儿,要是撂下喽,也对不起人家。”因为常年的锻炼,他的手脚比起一般庄稼汉要灵活得多,人也更有精气神儿。

老韩有个最大的爱好,就是喝酒。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雷打不动,一天两顿,四两的杯喝一杯,多一点也不多喝,少一点就觉得欠点什么。他跟我算了一下,一天八两酒,一年下来得二百来斤。他有个小仓库,里面堆的垛的都是白酒,这是他的“弹药库”。老韩对酒不挑,只要度数够了就行。我妹夫曾送给他一瓶二三十年的龙口老白干,他转头和人换了一箱白酒。用他的话说,什么酒不是喝,换一箱还能多喝几顿。我挺羡慕他这种生活状态的,没有酒食征逐,没有场面酬酢,可以一个人享受饮酒的乐趣。有一年休年假,我也买了一箱白酒,中午晚上小酌半斤,结果一个星期不到就消受不了了。

老韩喝了几十年的酒,查体时指标却很正常,这里面的诀窍就是“动”。他身体里像装了个永动机,永远停不下来。一会儿修理修理这个,一会儿摆弄摆弄那个,一会儿去街头和人聊聊天,一会儿又去店铺里和人喝喝茶。春天杏花开的时候,他跑去我老家那边捡梨树莪儿。我作为土著都不知哪里有,他却如数家珍,了如指掌,一季儿能采几百斤,吃不了就送人或是晒成莪儿干。春秋两季有渔汛的时候,他骑摩托车去海边钓鱼。我大姑六十多岁了,让他驮着去钓了几次鱼,结果瘾头比他还大。赶上哪拨儿鱼情好,钓的海鲋腌成咸鱼,平台上整整齐齐晒了半平台。夏天的时候,他把钓鱼杆的杆头绑上从小商店买的儿童玩具黏黏手,和我大姑两个,露水干了之后出门,11点来钟回家,能黏七八百只蛣蟟,分成小包冻在冰柜里,不时拿出来炸一包,是上好的下酒菜。秋天的时候,满山遍野去揽苞米、苹果和山楂,平台上晒得满满的苞米棒儿,搓下粒儿去粉一下,一年的片片汤和打饭汤都够了。冬天下雪了,和朋友去勒兔儿。兔子勒没勒着不知道,反正套儿是下了不老少。不管你什么时候看到他,他总是浑身热腾腾的,鼻尖上总是凝着几粒汗珠。因为常年痴跑野拉,风吹日晒,老韩总给人一种“晒糊了”的感觉。我奶奶叫他“小铁人儿”,这和“铁人三项”的“铁人”意思是一样的。或许正是因为他不停地“动”,不停地消耗,把酒精都分解了。一般人像他这样喝酒,恐怕早就把身体烧坏了。

老韩的闲不着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在四邻八遭儿人缘太好,谁都知道他是个热心人,有事都愿找他帮忙。他在平台上修剪葡萄,有人不会剪,跟他说一声,他就顺便帮人剪了,到最后几乎就是从这头剪到那头。有人出去旅游或是去外地带娃,就把家里钥匙交给老韩,浇花、除草、开窗通风。有的家里还养着猫狗,留些钱给老韩,买吃的喝的定时投喂。最多的时候,老韩那儿有三四户人家的钥匙,忙完一圈,小半天时间就过去了。其他的像搬家啦,收拾房子啦,婚丧嫁聚啦,只要有用到老韩的地方,招呼一声他就到。

老韩没念几年书,家里几乎找不到张带字儿的纸。但是老韩却很“悟亮”,动手能力比较强,也爱琢磨。外孙女的玩具,日常生活中的小用具、小工具,他都能手搓出来,能满足功能,还尽量做得精益求精,用黄县话说就是“耍乎”。他家平台上有一个挺大的咸菜缸,缸上是一个铁皮打的缸盖。咸菜缸白天需日晒,傍晚或下雨得盖上缸盖。老韩嫌爬上爬下麻烦,就在平台沿儿上装了个滑轮,纴上根绳子连接缸盖,这样一拉绳子,缸盖就开了。想盖的时候松开绳子,缸盖又盖上了。他家院墙外种了一棵巨峰葡萄,葡萄根旁边有挺大一个洞,那是老鼠洞,有只大老鼠横行无忌。他端量半天,结合自己下兔儿套儿的经验,在老鼠洞里下了两重套儿。老鼠进洞的时候越钻越紧,想退又退不回来,结果活活勒死在洞里。这事儿不是一般人能干出来的,所以我后来跟别人说到老韩的时候都是这样介绍:“就是那个在洞儿里把老鼠勒死嘞姑父。”

因为书念得少,还让老韩有幸躲过一劫。有一天他酒后正在院子里喝茶,手机响起来,老韩以为有人找他耍,一接却是一口大馇儿味儿的口音:“你猜猜我是谁?”可能是因为喝酒的缘故吧,老韩脑子里的几根神经不知怎么搭在一起:“你是沈阳嘞姨父吧?我是剑声啊。”那边显然默认了他的猜测结果,和老韩聊了会儿,又说过两天要回来走走看看。老韩马上把这一消息通知了兄弟姐妹,并和大姑把家里好一顿大扫除。到了定好的日子,菜啊肉啊都买好了,家人也都到齐了,快到中午,姨父的电话打来了,说在来黄城的车上,突然接到一位朋友的电话,出车祸了,急需5000块钱住院抢救。他在车上没有办法,让老韩先打钱过去,等他过来再取钱还上。老韩一听救人如救火,着急忙慌地和我大姑去银行取了钱,又在那边的电话指导下填汇款单据。可能是老韩当初确实没好好学习,也可能有好多年都没摸过笔了,反正老韩填的单子递上去一次不通过,递上去一次不通过,不是这里错个字,就是那里少一划,老韩急得汗都出来了。一直忙活了大半个小时吧,这单子也没弄明白。那边似乎绝望了,对老韩失去了耐心,骂了句什么就挂断了。老韩这边急忙打回去,却是忙音儿……回到家,大家说不行往姨父家打个电话,问问怎么回事吧。电话一接通,那边姨父正在院子里晒阳阳儿呢。后来一说到这事,老韩总会讪讪地说:“念书少也不一定是坏事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