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方荷塘

2025年06月28日

刘志坚

记忆中,他乡的那方荷塘至今依旧鲜活。

那年,祖母咳疾难愈,随军的姑妈接她到徐州调养,也带上了六岁的我。初到时正值谷雨,荷塘中枯茎横斜,黑褐色的脉络像祖母手背上的青筋。

我蹲在塘边,用树枝拨弄枯朽的荷叶。忽听“啵”的一声轻响——一支芽尖冒出水面,嫩红的尖角像婴儿攥紧的拳头。表哥说是小荷,以后会开荷花、结莲子,最后长成脆脆的藕。于是,我天天往荷塘跑,想要见证表哥描述的一切,也因此结识了藕农陈三爷。

陈三爷五十多岁,脸上的皱纹比藕节上的环痕还深。他告诉我:“塘里的藕比人还精。”说着,指了指水面:“瞧见没?枯茎下面藏着活路呢。”果然,不过三五天,那些芽尖便舒展成铜钱大的圆叶浮在水上,边缘光滑圆润,像巧夺天工的玉盘。

五月里,荷花开得最盛。清晨雾气未散时,整片荷塘只能隐约看见几朵粉白的花苞探出头来。等日头爬上柳梢,雾气一散,满塘的荷花便“哗”地亮出来——粉的像姑娘的腮帮儿,白的像新棉絮,花芯里攒着金丝般的蕊。陈三爷划着小船靠近,船桨刚碰着荷叶,就惊起几只野鸭,“嘎”的一声扎进水里,溅起的水珠在阳光下变成一串金豆子。

我最爱剥莲子。青莲蓬有拳头大,表面凹凸不平,摸上去粗砺得很。用力一掰,莲房便露出蜂窝般的孔洞,每个小孔里都嵌着颗莲子。新鲜的莲子裹着层嫩绿的外衣,指甲一掐就破,里头雪白的仁儿甜中带苦,苦里透香。

有一回,我正剥得起劲儿,忽见水面漂来一支并蒂莲,两朵朱红的花挨在一起,像两个穿红袄的娃娃在说悄悄话,伸手去够,指尖刚碰着茎秆,那花便悠悠沉入水中,只留下几圈涟漪,晃碎了倒映的云影。

“荷有灵性,你惊着它了。”陈三爷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我问:“爷,啥时候挖藕啊?”他蹲下来说:“谷雨醒枯茎,小雪敛残衣。挖藕早着呢!”说完往水里磕了磕烟灰,浮萍便慌张地散开,露出底下游弋的小鱼儿。

七月流火,荷塘愈发丰茂。莲蓬沉甸甸地弯下腰,像驼背的老者。有次我掐断一根藕带,断口处立刻渗出乳白的汁液,在阳光下凝成珍珠状。陈三爷说,前年冬天,有人凿冰挖藕,断茬处的黏液冻成了琉璃,挂在冰窟窿边上,太阳一照,能映出七彩的光。

那年冬雪来得早。才过立冬,塘面就结了层青灰色的薄冰,像蒙了层毛玻璃。我在塘边看见一支枯梗,黑褐色的茎上挂着颗干瘪的莲子,椭圆的轮廓像极了戏台上旦角的耳坠。刚要伸手,冰层忽然“咔嚓”轻响,吓得我缩回手。透过冰面望去,底下的藕节泛着冷硬的光。陈三爷开始挖藕,却不知为何留了几节老藕沉在塘底。

第二年开春,陈三爷从塘底挖出老藕,足有小儿臂粗,外皮皴裂如树皮,交给姑妈煨汤,给祖母治咳。祖母来徐州快一年了,军医开了好多中药西药都不见好,几节老藕会有奇效?大家都半信半疑。

姑妈还是把老藕在砂锅里煨了,祖母喝罢,昏沉睡去,醒来后竟不再咳嗽。家人对陈三爷千恩万谢,他却笑道:“老藕通心更通窍,这是老姐姐的福报……”

草木本有灵性。就像那节老藕,在淤泥里默默承载四季,把春天的梦、夏天的汗、秋天的泪、冬天的眠,都藏进一个个孔窍里,等着有缘之人,比如我和我的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