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心亮

一

夏至这天，据说是一年里白天最长、夜晚最短的一天。没料到，这天早早就黑了，黑云压顶，大雨将至。我爸把最后一簸箕麦子装入粮囤，然后像电影《艳阳天》里的狗地主马小辫一样望着屋外，又开心又咬牙切齿地说：“下吧！下吧！下他个七七四十九天我才高兴呢！”

我也挺高兴的，收完麦子的田野，需要被大雨浇透，然后好种秋庄稼。

趁建国他爸拉电闸之前，我飞快写作业。我想建国肯定也在写作业，写完了作业，我要去找他，看他从地里挖出来的宝剑。我做完最后一道数学题，大雨就下了。我收拾好书本，跳下炕帮我妈往饭桌上端饭，苞米饼子、熥虾酱、炖萝卜片、大葱……

刚要吃饭，电就停了。我妈说：“下这大的雨，邓老二还去拉电闸，也不怕电着！”我爸说：“他是电工，上面有要求，必须这么做。”我说：“要我是电工，我也这么做。”我妈说：“大人说话，小孩少插嘴！”我爸说：“等将来咱国家富了，到时候想用多少用多少！”

我要点油灯，我妈拿筷子敲我头：“不点灯，你还能吃鼻眼里？”我爸说我妈：“别打头，打头不聪明。”我说：“什么地方也不能打，老师说了，打人犯法！”于是，我屁股上就挨了一脚，也不知是我妈踹的还是我爸踹的，但从脚的气味上分析，应该是我爸，味太冲！

雨下得很大，还有电闪，还有雷鸣。我吃饱了往炕下蹿。我妈问我去哪儿？我说去建国家看他从地里挖出来的宝剑。我妈让我披条麻袋，我口里答应着，顺手在门口抄起个斗笠往脑袋上一扣就走了。胡同里的水已经淌流了，我呱唧呱唧走，想着建国说的宝剑。

二

建国家里也在摸着黑吃饭，听到我来了，建国他爸就把油灯点上了。我说：“叔，咱村的麦子都收完了，你怎么还拉电闸？”建国他爸说：“不拉不行呀，咱们国家缺电。”我说：“咱们国家不能多生产些电吗？”建国他爸说：“产电要烧煤，煤又不够，你说咋办？”

建国把一根看不出是啥的东西递给我。我说：“就这玩意儿，是宝剑？”建国说：“应该是，看着模样像。”我说：“从哪儿挖的？”建国说：“从地里挖的。”我说：“我知道是从地里挖的，我的意思是从哪块地里挖的？”建国说：“张家山后，我在土坎下挖的。”

我端量着手里的玩意儿说：“这啥材料的？”建国说：“肯定不是铁的，用吸铁石试过。”我说：“搞不好是铜，铁锈是红的，这是绿的，要是青铜宝剑，那年代就很久远，很珍贵了。”建国他爸说：“珍贵个屁，生产队取土，经常挖出来，烦得很，弄到地里，刺脚！”

我说：“叔，要真是这样，咱们应该报告国家，老师说过，是吧建国？”建国说：“老师是说过，但就咱这地方，能有宝藏？”我说：“咱这地方，咋就断定没有宝藏了？咱中国地大物博，说不定咱村下面就有煤矿呢，挖出来发电，还用得着你爸天天跑去拉电闸吗？”

我跑回家喊我爸，建国跑唐波家里喊唐波他妈——马上到大队部开会！

我爸和唐波他妈在路上碰头了，我爸问：“这么大雨，村西河坝出险情了？”唐波他妈说：“应该不是，我猜测八成是张铁蛋又打他老婆了，他想要二胎，他老婆不肯，怕罚款。”我爸说：“要真是这样，看我怎么收拾他！”我说：“别瞎猜，是关于捐献文物的事儿！”

建国他爸在大队室里正来来回回踱方步，我想如果他身上披件四个兜的衣裳，就会成公社书记了。看见我爸和唐波他妈来了，就一挥手说：“咱们先开个碰头会，要是可行，再开个扩大会，今天的议题是关于张家山后土坎下的事……搞不好啊孩子们说的还真对！”

三

大雨下了溜溜一宿。我爸他们开完会，又去看了村西河坝、村北的大口井、村东张家奶奶的老房子、村南临海的盐碱地……我和建国分道回了家，我趴在蚊帐里想预习下第二天的语文课，我妈担心油灯会燃着蚊帐，训了我几句。我只好吹灯惆怅地听着外面的雨。

大雨过后，张家山后的土坎被冲塌了一大块，还真的露出一个大洞口，公社和县里来的人高兴得不得了，他们划定了区域，不让我们小孩子靠近。建国他爸陪着上面来的人说话，我爸安排生产队的男人挑土，唐波他妈安排几个妇女筛土……唐波跟我和建国闹情绪。

唐波点着我和建国的脑门说：“这么大的事，你俩竟然不跟我说！？”我说：“你不是去你姥姥家送新麦面大饽饽不在家吗？”唐波说：“我即使不在家，那我回来了，你们为啥不第一时间告诉我？”建国说：“这不给高兴忘了么。”唐波说：“咱们仨，臭了！”

那几天，我爸一回家，就啧嘴巴：“他妈的，真没想到……”

连我们老师在课堂上也开始啧嘴巴：“没想到，真没想到……他母亲的！”

没想到的事情多着呢，生产队常年去张家山后取土的土坎，竟然是个规模老大的春秋古墓，里面不仅出土了编钟，还有各种模样古怪的大鼎、大瓮、大缸之类的东西。县里奖励了我们村，为此建国他爸专门组织召开了一个扩大会议，一起商定了奖金的用途。

做梦也没想到，我们村买了一台柴油发电机。建国他爸再也不用拉电闸了。

柴油发电机给我们村带来了许多的实惠，我们写完了作业、吃完了饭，还能继续在明亮的灯光下温习和预习第二天的功课，大人们也能坐在炕头或者马扎子上聊天拉呱做活儿……为此，我和建国还特意帮唐波牵着小毛驴，把他姥姥接来我们村住了好些日子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