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6月22日
张凤英
时间过得真快,掐指一算,我来烟台定居已经四十年了。四十年前我初到烟台,只觉得这海滨城市的风里夹着咸腥,吹得人头发乱舞,心里也乱。那时,我还是个外乡人,脚踩在这片土地上,总觉不稳妥。特别是夫妻间闹点别扭,丈夫就回婆家,而我没有娘家团队的庇护,心里很失落。
初来乍到,我颇不适应。烟台话在我耳中听不习惯,一些土话听不懂。市井的喧嚣声里,我辨不出半点亲切感。有时候人家表示亲近的话,我却感觉冒犯了我的某根神经。在这里,无人理会一个外乡人的惶惑。我站在海边,看那浪头一个接一个扑向岸边,又退回去,如此往复,竟与我心中的不安颇为相似。
婆婆家的屋檐下,我起初是拘谨的。他们说话快、笑声大,吃饭时碗筷相碰的声响也格外清脆。我默默数着碗里的米粒,听着他们谈些街坊四邻的事,那些名字我全然陌生,那些事情我感觉莫名其妙。我想,这便是异乡的滋味了。
然而,时光可以抹平一切,这是最奇妙的。它不声不响地流淌,却能冲淡最浓烈的不适,也能滋养最细微的情感。不知从何时起,婆婆家的快言快语不再刺耳,反倒成了我期盼的温暖;烟台话的腔调不再陌生,倒像是童年里听过又忘却的乡音。
记得有一年冬天,我病了,高烧不退。婆婆家的小姑子连夜冒雪去请大夫,回来时眉毛上都结了霜。她不说冷,只是搓着手笑:“大夫说了,吃两剂药就好。”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这异乡的屋檐下,竟比故乡还要暖些。
后来我去了海南旅游。海南的太阳毒,晒得人头晕目眩。我躺在椰子树下的吊床上,听海浪拍岸,本该惬意,却总觉得少了什么。夜里做梦,竟梦见烟台的海风,还有婆婆家厨房飘出的鱼香。醒来时,枕上湿了一片,不知是汗是泪。
再后来我又去了内蒙古。草原辽阔,天似穹庐,笼盖四野。我骑马驰骋,看落日熔金,本该豪情万丈,却总觉得脚下无根。夜里围着篝火,听马头琴呜咽,心中想的却是烟台小巷里卖豆腐的吆喝声。
这才明白,烟台已成了我的第二故乡,我已经成了烟台人。烟台的鲅鱼水饺滋养了我,烟台的一方水土重塑了我。四十年对于一个人是半生,不是烟台比别处繁华,也不是因为它比别处舒适,只因为那里有了我的根。人的根很奇怪,不一定要生在血脉里,也可以长在日子里。婆婆家的亲人、街角的杂货铺、海边的那条栈道,都成了我生命里抹不去的印记。
婆婆家的人待我极好。我工作不顺时,是小叔子四处托人帮我打听信息;我孩子上学时,是小姑子跑前跑后张罗。他们帮我,不图回报,只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这话听着平常,却让我这外乡人心里发烫。血缘固然重要,但日积月累的情分,何尝不是另一种亲缘?
烟台的海,我看过无数次。春日的海雾蒙蒙,夏日的海碧蓝如洗,秋日的海深沉似墨,冬日的海怒涛拍岸。每次看海,心境都不同。初来时看海,只觉得它隔断了我与故乡的联系;如今看海,却觉得它连接了我与这方水土的缘分。
四十年,足够让一个外乡人变成本地人。现在我去菜市场,摊主会主动抹去零头;走在街上,常有面熟的人点头招呼;坐在公园长椅上,会有老人与我闲聊……这些细微之处,编织成一张网,将我牢牢地系在这座城市里。
有时我也会回故乡看看。故乡变了模样,老屋不在,故人零落。站在曾经熟悉的街头,竟比在烟台更觉陌生。这才恍然,所谓故乡,未必是出生的地方,而是心灵栖息之所。我的心灵,已在烟台的海风里找到了归宿。
如今我老了,头发花白,腿脚也不如从前灵便。但每当我坐在阳台上,看烟台的海,看烟台的云,看烟台的日出日落,心中便涌起一种踏实感。这踏实感,不是来自房产证上的名字,而是来自四十年光阴里积累的点滴温情。
人这一生,总要有个地方让你想回去。对我来说,那个地方就是烟台。无论走得多远,心中总有一条路,通向烟台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