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花开诗书香

2025年06月17日

赵阿芳

料峭春寒总喜欢在这座滨海小城徘徊。

当滨海路最后一簇樱花被风吹散在海风中时,我嗅到了空气里浮动的暗香。

这香不似槐花甜腻,不若丁香幽怨,倒像是老樟木箱底泛黄的线装书页,裹着岁月沉淀的温润,丝丝缕缕沁人心脾。

蓦然回首,老家蜂场外半山坡上,一树树梧桐花正擎着淡紫色的火焰,将暮春烧成燎原之势。

梧桐茂兮,凤凰来兮。父亲说,我出生那年春天,院角的砖缝里突然钻出一株碧绿的幼苗。

看着身怀六甲的母亲,父亲决定把梧桐树苗留下。他用树枝把树苗周围扎起一圈篱笆,防止鸡鸭啄食,给梧桐苗浇水、施肥,梧桐苗长势喜人,也就在那年的仲夏,我呱呱坠地。

父亲抱着我笑道:“梧桐引凤,俺老赵家能出个女秀才了!”从此那株幼苗被红布条圈护着,与我的襁褓共享晨昏。

从小就听父母念叨这段往事,不自觉间对院里这棵梧桐树也有了不一样的情感。每到春风拂槛,空山鹧鸪的声声鸣叫中,梧桐花就开始恣意地盛放起来。

与梧桐花相伴的春天里,童年的我总爱搬上一个四腿小板凳,坐在门口,托着稚嫩的小腮帮痴望着这串串紫色的长花束,小小的人儿伴着长长的思绪,在梧桐花漫天的甜香中遨游,幻想着会不会真的有一只金光璀璨的大凤凰落在我家梧桐树上。

很快,我七岁了,父亲开始教我认字。

春风里,父亲在梧桐荫下摆一张榆木小方桌,花影斑驳间教我诵读:凤凰鸣矣,于彼高岗。

那时的梧桐树已经长高,记忆中的梧桐花,像淡紫色的小喇叭在春风中轻轻摇动,忽有桐花坠落纸间,紫瓣在书页里舒展如舟,载着《诗经》的韵脚带我在童年的书香中启蒙。

梧桐花香中,父亲教我读诗:耕读传家宝,诗书济世长……

我想,我也就是那时爱上了读书了吧。

随着梧桐树的长高变粗,西屋的采光受到影响了,由于树枝横斜不能修补,西屋房顶也开始受损,屋角开始漏雨了。

母亲坚持要把梧桐伐掉,父亲不肯,只是在盛夏时修剪了梧桐伸在房顶的枝丫。

那年的夏天似乎下了一个暑期的暴雨,梧桐根须就在这时节悄悄顶起红砖,在西屋墙缝里织出青苔的经纬。

因为漏雨,西屋墙角的墙皮剥落,斑驳不堪。

父亲找来旧书报,我和他一起糊墙。记忆中的自己最爱这项工作了:有字可读,真好。经常是拿过一张报纸,就被文字吸引了,情不自禁地放下手中的活计,看了起来。1983年《大众日报》的铅字新闻与1979年《红旗》杂志的红色标题在霉斑中交错,油墨香混着雨腥气,那股子陈旧的霉味竟酿出奇异的书香。

有的报纸还来不及看,已经被父亲糊到了墙上,而墙根处的旧报纸,往往是去年的,更旧一些。铅字洇成毛茸茸的云团,泛潮成黄色,需得趴在地上才能辨清。于我而言,这一片潮湿的土黄,闪着华丽的光,仿佛是琥珀。

慢慢读完一面墙,真畅快呀。心中仿佛被春天的风吹过,浑身清透地爽。

真的很感谢这棵梧桐树,没有她,就没有西屋的潮湿,也就没有记忆中这堵关于读书的报纸墙了吧。

感谢父亲,他让我学会了随时随地地阅读,也养成了热爱读书的好习惯,让我受益至今。

每每行走在熏香的春风里,似乎又走进了遥远的故事中,邂逅了童年的父亲,童年的梧桐花雨。

高中时,校园甬路两侧长长的高大的梧桐树,无论是走在路上,抑或是坐在教室里,那浓郁的幽香,都会与你撞个满怀。

那条梧桐廊道,是青春册页最馥郁的书签。

晨读时,淡紫的花穗垂落肩头,总会想起《牡丹亭》里“雨丝风片,烟波画船”的句子。

那个白衬衫学霸抱着《汪国真诗选》走过时,惊起的花影在我笔记本上写下潦草的小诗。

毕业季的桐花格外盛大,校园梧桐廊道堆满凋零的紫云英。每个人似乎都变得多愁善感,依依惜别。毕业留言簿似乎就是渲染心情的宣纸:古人用桐木制琴,以花汁研墨,桐花万里丹山路,愿你以后的生活,一路桐花相伴。

二十五载春秋流转,当我在社区公益活动再遇那熟悉的眉眼时,他递来的《母爱的羁绊》扉页间,似乎依然有梧桐花的甜香。

窗外新栽的梧桐正抽芽,我们教孩子们用梧桐叶折成小船,载着“云对雨,雪对风”的平仄飘向远方。

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此刻,千年墨香在梧桐花瓣的纹理间重生。

我爱梧桐,仿佛随着我的生命年轮一起成长那样深。那些远去的记忆始终有那一抹紫。

有人感慨梧桐花开的日子,有花无叶,索然无味,不如其他百花争艳,叶花相扶,娇媚可人。

我想那是他没有与梧桐花相知。

花开花谢,梧桐花坠落地面时的那一刹那,带着一种超凡的洒脱,没有恋恋不舍的儿女情长,只需簌然一下,便完成那壮美的一跃,快得让你来不及定格。

落红不是无情物,因为有桐花的谢幕,才有桐叶的绽出。

零落堆聚在树下的梧桐花,在奉献了色香之后,又把自己融进这片土地,为绿叶供养,为枝干加油。

再回老家蜂场时,山径已成梧桐花谷。千万盏紫铃在暮色中摇晃,摇落一地的紫色绒毯。

新酿的桐花蜜盛在粗陶罐里,琥珀色的浆液沉淀着整个春天的阳光。

抬眼望去,晚霞正将花海染成紫金色的汪洋,恍惚看见父亲在云蒸霞蔚间展卷而读,满地落花化作跳动的字符。我忽然想起了父亲当年系在树上的红绸。

周末社区美育课堂又开始了:银发老师与垂髫稚子共读诗经,书声琅琅。初夏的风拂过,今春新栽的梧桐幼苗沙沙作响,恍惚是千年诗脉在泥土下汩汩流淌。

今夜整理旧书,忽有干枯的桐花从《庄子》扉页滑落。

推开窗户,万家灯火辉煌,恰似梧桐枝头新绽的春蕾。

终于明白,真正的凤栖梧桐,是在每个亮着阅读灯的窗口——那里永远住着怀揣诗书的追梦人,以墨香为巢,在等春来。

忽然想起《庄子·秋水》载: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

而今夜,我们的海滨小城正生长着无数碧梧,待明朝凤鸣清越时,满城书香定会化作漫天星斗,坠入每个寻梦人的眼眸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