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6月11日
牟民
一
黎明拉开帷幕,催醒了任青疲累的眼睛。炕西头响着男人正常的呼噜声,她搓了搓粗糙的脸,伴着咯吱咯吱的腰椎响声,两手支身下炕。洗把脸,开了煤气灶,煎上两个鸡蛋。温火,再倒进一包牛奶,加一勺糖,把鸡蛋搅碎,舀进瓷碗中。
男人按时醒了。
上炕,掀了男人的被子,解开尿不湿丢进炕下的垃圾桶里;用温水将男人的下身擦洗一遍,重新换上尿不湿,任青竟有些汗漉漉了。这一番动作,男人老实得入静,眼珠子木然地盯着屋顶,任由她付出双倍力气,给他处理着吃喝拉撒睡。给男人盖好被子,转身下炕,一串金星在眼前忽闪,任青晕船一般,即刻立在门边,手死死地抓着门框,防着跌倒。
男人“嗷嗷”了两声,动了动身子。任青拿过温温的掺和了鸡蛋的牛奶,手来回摸着男人的嘴唇。他死羊般的眼睛立时上下蠕动,嘴惯常地张开。
一勺勺营养匀速地进了男人的胃,男人的眼神仿佛吹过了一阵风,不时掠过波纹,有了精气神。这躺了三年的活人,胃肠很争气,这让任青有了一个念想:或许这死马真能变成活马?伺候烦了,她也会拍拍男人的脸,大声道:“你给我爬起来呀,别这么不死不活地拖累人!”
二
天大亮了,阳光负责任地清扫着暗影。任青自己煮了碗挂面,就着腌好的芹菜,极快地吃了。
打开街门,推出电动车,一大包果袋躺在车斗里,等着陪她去南山坡的果园。初夏的早晨,炎热还没上来,歇息的风正睡在草窠里。电动车一响,任青精神振奋,浑身的酸疼也有些舒缓了。
嫁到夏庄三十年,村里的一沟一壑、一草一木,都流淌进了血液,哪儿有几块石头,她张口就来。把车搁在地头,扛起装了5000个果袋的大包,任青趔趄到昨天套袋的地方。
一个春天不见一场爽雨。干透的地面被晨露覆着,泥尘不再张狂。戴上自制的帽子,将一条白布围过脖颈,脸部蒙上纱巾,套上大褂,胸前挂上装了200个果袋的布兜,她开始寻找目标。手掌撑开袋子,伸向目标,一口吞下一个果子,然后赶快两边扎紧,用一道铁丝箍紧,一个鼓囊囊的灯笼便挂在了树叶间。不一会儿,一片黄色的袋子吞没了果园的绿。
风踩着光亮,开始检视果园,听不着人的呼吸,只有果袋的哗啦声。每套一棵树便是一个大工程:先上后下,先内后外,有次序地理顺每一个果子,给它们护上铠甲。上,要登板梯,胸前挂一个铁钩,立在空中,手够不到的果子,就用铁钩强拉到跟前,套上袋。树底的苹果靠近地面,蹲着坐着就可以套。有时为着自己舒心,常常扭曲了苹果。呱哒一声,果子连同袋子一起跌落,废弃了袋子,毁掉了苹果,误了时间。
一棵苹果树,果盛时少则结五六百个果,多则上千个。围着它爬上爬下,或蹲或坐、或内或外,忙如陀螺,一干就是一两个小时。万不可轻视这不流大汗的活计,不比擎起几百斤物件或者推几百斤东西轻松。它靠时间,考验人的耐力,练人的腰板,锻打着四肢,这叫熬活儿。
今年苹果结得多,任青估摸要套十二万个果袋。她这个苹果兵团司令,亲自上阵,一个个点名,一个个套,每个果子她都熟记在心。
套了不到500个,太阳已热在半空,汗水恣意地流。为了少出汗,她控制喝水,但是少喝水,又担心中暑。唉!
这方圆五公里的南山,村东是苹果,村北是苹果,村西照旧是苹果。仅有300多人口的夏庄,能管果园的只有一百来人,年轻的都走了,老弱病残的守着空房子。这覆盖大地的果园,人游弋在果园里,似鱼儿在宽阔的海洋里畅游,谁跟谁都不擦边儿,整天不见个人影儿。偶尔听到音响,依旧是反复播放的腾格尔的《天堂》,任青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1500个果袋套完,任青掏出手机,正好九点半。她赶忙从板梯上下来,放下手里的活计,匆匆走到地头,开了电动车往家赶。
三
村南边阴凉的槐树下,几个老太太和老爷子正聊着天儿。
王老太富态的笑面朝向任青:“闺女,又套袋呀,歇歇呗,可别累坏了!”
她柔和地留话:“大娘,有奔头就不累。”
“唉,难过的日子竟就挺过来了。”一个声音赞叹着,“了不得的媳妇哟!”
这话灌进了耳朵,任青的眼睛湿湿的,说不出是感动还是冤屈。
男人听到她的脚步声,在屋里嗷嗷叫。
任青从暖瓶里倒出半碗水,再从凉杯里倒出半碗,兑成温温的,插上吸管,放进男人嘴里。任青拍拍男人的脸,扳过他的身子,轻轻搓揉。最近,她跟电视养生栏目学了按摩,涌泉、足三里、太冲、合谷、百会等穴位依次按摩十分钟。
半小时后,她又开车出了家门,还有1000个果袋要赶在晌午前套好。上午套2500个,下午套2500个,一天套5000个,她可是村里的套袋能手哩!十天套五万个,二十天套十万个,不用一个月时间,她这苹果司令点名结束,一个个苹果装进袋里也装进了她的心里。
刚开始给苹果套袋,任青脑子里便筹划起秋分到霜降那一个多月的摘袋、下苹果,稍一误时,苹果就会捂在雪地里。唉,别人家夫妻俩忙乎,十几万个苹果,不用雇工。勤快的人家,边下苹果边去批发市场卖,果子一下完,苹果也就卖完了,省却了冷藏费,还能卖个高价。而她,只能一个人慢慢地下苹果,再送到冷库里冷藏,不仅要交冷藏费,摊上黑心的老板,还掐她斤两。
拱进偌大的果园,拾起家什,任青继续枯燥的操作。苹果一共八行,每行五十棵,八天完成了一小半。时间被她切割得匀称、精细,不用多用脑,踩着点儿干便是了,只是要多付出些汗水、多掏空些体能,才能跟别家有一样的收获。
四
跟着太阳的热烈,她加快速度。脚下绵软的土地不停地诱惑她:“坐下歇会儿吧,别把身子累垮了!”但她害怕一坐下去就起不来了。只要是站着,手脚就不闲地做,疲劳便不会缠她伤她。她记着母亲的话,眼是笨蛋,手是好汉!
热乎乎的风扑来,像是太阳的帮凶。走得匆忙,任青忘了带水,她使劲咳一声,汗顺着脊梁沟往下流,内衣湿透了,她成了一棵下雨的树。
套下第2500个果袋时,时间正好显示十二点。扶着一棵老树枝,她透一口气,迈出果园。
路上,响着一阵阵电动车声,藏在果园里的村民陆续往家赶。为了多套袋,有的人带着干粮,蹲在地里就把饭吃了,然后在烈日下继续做活。任青不行,炕上的人等她呢。
前一日,在村口,本族二叔曾跟任青招手:“侄媳妇,雇工不?一天二百四,包工一个袋九分钱。”
任青在他身旁停了车:“二叔,我家不雇。”
她何尝不想雇几个工呀!她很想有个人帮着喂树、浇地、剪枝、刮树皮、割芽、疏果、打药、锄草、套袋、摘袋、转果、铺地膜、下苹果、卖苹果,那能省却她许多力气,可也增加了几万元的成本。现在,北方几个省都种苹果,价格忽高忽低,价格好的年头,能收入十万多元,价格不好时,八亩果园,一年只能有三两万的纯收入,根本对不住那付出的牛马般的力气。这忽高忽低的行情,她哪里敢雇工?
忙忙地开车冲下果园,路上已无人影。
五
男人饿了,隔着门,任青就听到了那熟悉的嗷嗷声。他也难受,即便是块铁也躺锈了,何况是个大活人呢?
公爹公婆死得早,丈夫有一个远嫁他乡的妹妹,根本顾不得她的哥哥。儿子从技校毕业后去城里打工,娶妻生子后也很少回家。三年前,任青跟儿子商量:“不行就回家跟我管果园吧?村里有那么多撂荒的果园,咱娘俩再划拉十几亩,种上高端果,一年收入个二三十万,比你待在城里好多了。”儿子脖子一扭,很不屑,撂话给她:“庄稼地有金子我也不捡,你看哪家孩子肯待在破落的村里?你让我回来,不如杀了我。”
饭好了,她打理着男人吃饭,转眼喂进去一个正常人的饭量。给他喝口水,拍拍他的脸,男人乖乖地闭了眼睛,给她腾出了吃饭的空。
任青端着碗,倚在炕东边,眼皮一合,差点睡了过去。她连忙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站起来,向外走去。下午,还有2500个果袋要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