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6月08日
曲京溪
一
1979年春,我被(公)社办企业招工。一天上午,去公社报到。事隔四十六年,我至今清晰地记得那天的阳光,清新、艳丽。蓝天之下,弥漫着北方大地上独有的气息,开阔,明净。我骑着自行车行走在公路上,车胎碾轧得路面沙沙作响,自己的心情也灿烂起来。
1978年,我于掖县夏邱公社(今莱州市夏邱镇)刁哥村中学毕业,参加中考落榜后,回生产队参加了农业劳动,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民。彼时,对当农民的不甘、对个人前程的忧虑,使我陷于极度的苦恼中,干什么都无精打采,提不起劲。这时候能进社办企业上班,无疑是困顿中的一次突围。
当时的公社党委驻地在夏邱中心街南侧的一个大院。公社干部办公的地方是一排一排的平房,灰瓦白墙,木头门窗,镶着玻璃。院墙内外,房前屋后,栽植着许多毛白杨树,俗称钻天杨,成排成行。树干都有两人合抱那么粗,树枝高过屋顶,直插天空。有风吹来,刚发出的毛茸茸的新叶窸窸窣窣作响。
我到公社工业办公室报了到,接着是进行两天的招工培训。培训是在大院西北侧的小礼堂进行的。主持培训的是工业办公室陈主任,一位从部队转业回来不久的干部,老家是柞村公社的。培训的内容主要是革命传统、职业道德和吃苦精神教育。陈主任口才很好,声音洪亮,咬字清楚,讲起课来滔滔不绝,理论联系实际。当他讲到刚刚结束的对越自卫反击战的时候,台下有几个女工被感动得哭了,拿着手帕直抹眼泪。
第二天上午是招工考试。考试内容是写一篇作文,题目是《记一件有意义的事》。我们一百多名新工人,每人领到一支铅笔,两张8开的白纸,就自己找地方去写。有的在礼堂的座位上垫着大腿写,有的去了熟人的办公室写,我和大多数人是趴在办公室后面的窗台上写。
我从小喜欢作文,又刚参加中考不久,脑子里的作文素材很多,记忆很清晰,稍微寻思了一会儿,就铺开纸写了起来,越写越来劲。其间,两个机关干部路过身边,见到此情形颇有感慨:“说不定新招的工人里面,还真有写作不错的人呢。”
二
下午就要公布分配名单了,大多数人心里都有些激动和不安。能分到哪里呢?当时,公社企业有农具厂、石英厂、葡萄酒厂、农场、砖瓦厂等。其中,最好的是农具厂,最差的是砖瓦厂。
我自己心里琢磨,要是凭考试成绩,我无疑能分到一个好单位。当时所谓的好单位,就是干活不累,还能学到一门技术。可惜我错了,分配名单公布,我去砖瓦厂。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砖瓦厂的王建平书记把我们十几个人接到厂。对于夏邱砖瓦厂,我并不陌生,上初中的时候,坐着生产队的马车去拉过一次砖。厂区位于公社驻地西南处,青(岛)沙(河)公路东侧,小初家村地面上。
厂里设有党支部。王建平任书记,他是丁家村的;王德义任副书记兼厂长,是夏东村的;退役军人王德鹏任委员,是夏北村的。团支部书记(兼职)李书良是李家庄子村的。厂办有会计老任、小任,厂医刘大姐。厂里分一车间、二车间、车队、技术组、供应组、后勤组、木工组等。
王建平书记是个“宣传鼓动家”,我们一进厂,他就向我们讲述厂子的发展历史,在社办企业的重要地位(当时砖瓦厂是社办企业中利润收益靠前的单位),美好的发展前景。我们一个个精神焕发,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三
我们虽被称作工人,但不过是“农民工”而已,户口在村里,厂里每月发25元工资,得交回生产队12元,生产队给记300个工分,剩余的钱用于伙食费和自己支配。有人说这种用工制度叫“离土不离乡”,可在砖瓦厂就是从这块土地转移到另一块土地,不但不离乡,而且还没离土。
说是砖瓦厂,其实就是砖厂,专门生产建筑用的黏土砖。我分在一车间。这个车间有上料组、制坯组、拉板组、垛坯组。车间主任是李书良。那年我十九岁,身高一米七二,体重七十三公斤,体格棒棒,就去了上料组。
上料组就是用小车推土,这个活比在生产队推小车还累。上料的第一道工序是“放土”。烧砖要用黏土,取土在厂区东南侧,我去时,那里已挖开一个大坑,深三四米。头一天下午傍黑天,有人拉着水管,往空着的土地上浇水,水由土地表面慢慢渗透到土里,自上而下,土壤变得松软。
第二天一早,两个人在大坑立面底下,开始向里挖槽,越挖越深,浸了水的土产生松动,底下没了支撑,会突然发生坍塌。如挖了槽,土还没倒下,人就回到顶上,将铁锨扎进地里,一齐用力,土就哗啦一声倒下一大片。
土放好了,我们推土的一辆辆小车一字排开,自己装土自己推车,倒进转动的输送带。每倒进一车土,有人就撒一锨煤灰,由输送带送到搅拌机里搅拌。搅拌机还起着破碎的作用,将土块搅碎,与煤灰搅拌均匀,送到轧坯机器里。
进轧坯机的是土和煤灰,出来的是挤压后硬邦邦的,由等距离的一排钢丝切割成厚薄一样的砖坯,一排一排,像琴键一样,自动摆到木板上。木板下面是板车,待板车装满,拉板人就会沿着规定的路线,将砖坯拉到砖坯台上。垛坯的女工早已等候在那里。她们搬起砖坯,一层方向正,一层方向斜,一层正,一层斜,一直摆到六七层。砖坯正斜有规,疏密有矩,似雕塑,如图画,晒太阳,通风,挥发水分。晒上三四天工夫,砖坯由深灰色逐渐变为浅灰色,再变成黄而白的土色。这时候的砖坯刚硬刚硬的,两个一接触,发出清脆的撞击声,跟出窑的红砖差不多。
砖坯晾晒过程中,最怕下雨,因为让雨水一泡,坚硬的砖坯瞬间就会变成一滩稀泥。因此,保护砖坯就像农民保护刚打下的粮食一样。即使是太阳高照的晴天,砖坯上也要搭着草帘子,这一方面是为了遮阳,防止太阳光毒,砖坯急干晒裂了,成为废品;一方面是预防突然下雨,好往草帘上铺塑料布,保护砖坯。
在砖瓦厂上班,就像在生产队“三夏”干活一样,遇上阴雨天,农民跑向场院抢场(晒在场院的粮食),我们是去保卫砖坯,扯布的扯布,盖帘的盖帘,压砖的压砖,其紧张程度,不亚于打一场小的战斗。
雨过天晴,就得排水、卷草帘、掀塑料布、倒砖坯。所谓倒砖坯,就是在坯台上将砖坯就近挪动位置,重新组合,原来在上层的去了下层,下层的到了上层。这些活,不是人人都能轮到的,得是班组长、先进职工才能轮到。因为下雨后,上料场地泥泞,不好干活,得歇班。而这个时候干活算加班,加班有加班费,所以那些当班组长或表现好点的职工,每月都能多开三五元,算是对表现好的职工的一种奖励。
四
砖瓦厂的伙食制度,是自己从家里带玉米、面粉交给厂食堂,食堂发给粗粮票和细粮票。我每月交45公斤玉米、10公斤面粉,菜票需要开支后到后勤组买。早饭一般是二分、三分钱的咸菜,中午花一角钱或一角五分钱买炒菜,一角五分钱的菜里能见到肉。炒菜春天多是菠菜、茼蒿,夏天一般是茄子、西红柿、老黄瓜,秋天蔬菜种类多些,也便宜,冬天不是白菜就是萝卜。晚上食堂将中午的剩菜加点水热热,变成菜汤,一般五分钱一份。这样,一个月的菜金也就四五元钱,家庭经济条件好的舍得吃,或遇到改善伙食吃猪头肉什么的,一个月也不超过六元钱。
砖瓦厂不光出大力,也有技术工种。如开车的,厂里有辆二五拖拉机,每天到掖县发电厂拉煤灰,一天一趟。还有烧窑看火的,他们每天昼夜工作在窑顶上,续煤,看火候,一个班次下来,脸也成为煤灰色。再就是木工组,一共两个人,是厂里最吃香的工种。
砖瓦厂最好的福利,就是每天能洗上热水澡。厂里有专门的烧水炉,即使夏天也烧开水,喝水与洗澡两用。劳累了一天,下午下班后洗个澡,洗去一身灰尘,也洗去了半身的疲劳,觉得很惬意。
洗过澡,已结婚的职工换上干净衣服,骑着自行车回家。我们一群没结婚的男女青工,夏天吃完晚饭没事干,就拎着小板凳或马扎,穿着背心短裤,汇集到门洞处,享受穿堂风的凉爽。门洞北侧有个旧院,是原厂子的厂址。几年的取土烧砖,这里成了一个低洼的废院,高高低低,杂草丛生。春天,后勤组栽些茄子、辣椒等蔬菜。夏天雨水一多,这里就成了“蛤蟆湾”,夜里,“哇哇哇”响声一片,吵得人难以入睡。
厂里有台黑白电视机,天气好的时候,每天晚上在办公室门前支起播放节目,遇上刮风下雨或到了冬天,就在办公室里放。虽然那时电视机还没普及,但平时看电视的人并不多,只有到了播放好节目的时候,比如电视剧、武打片什么的,人才会多些。厂里规定,电视机只能由一个叫王世合的工友摆弄,其他人一律不准动。王世合每次去得最早,回宿舍最晚,他任劳任怨,从不计较。
五
这年初冬,一年一度的征兵工作开始了。当兵是我从小的夙愿,上一年我曾报名体检合格,但赶上村里想当兵的人多,加上我二哥还在部队服役,大队没有推荐我。按征兵年龄来说,这年是我最后的机会,如果再不去当兵,那从小的愿望可就泡汤了。母亲知道我的心思,替我报了名。经体检、复检、政审,我全都合格,部队领兵的干部也到家里走访了,感觉挺满意的。
到11月底,我感觉当兵基本没什么问题了,就想辞去砖瓦厂的工作,在家里走走亲戚,看看同学老师,整理整理情绪。还是王建平书记经验丰富,他叫我先上着班,等候通知,如果提前停下,万一通知书不来怎么办?母亲也是这个意思,我就在厂里继续上班。
人们对我的态度却发生了一些变化。厂里的退役军人主动接近我,向我传授到部队进步的“秘诀”。食堂管着打菜的张师傅也破例给我的菜多了起来,还说,叫“兵苗子”多吃点,别忘了咱砖瓦厂。
在急切的盼望中,我的入伍通知书终于来了。12月的一天,王建平书记到公社开会,看见了我的通知书,就带了回来,嘱咐我晚上不要回家了,给我饯饯行。他通知了所有班子成员,以及会计、保管、厂医共七个人,每人出五毛钱,让我去夏邱供销社打了两瓶水果酒,让食堂做了几个菜,下班后就在办公室为我饯行。当然,大家说的尽是好听的话。当过兵的王德鹏嘱咐了我两点:一是到部队后要服从命令听从指挥,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二是不要怕吃苦,要多做细小的工作。他的话,我不但听进去了,而且到部队后一直照着做。
第二天,我就离开了夏邱砖瓦厂。在厂里做工的经历,成了我人生的一段记忆。感谢在砖瓦厂的做工经历,使我强健了体魄,历练了吃苦耐劳的精神意志,那段时光成为我人生的宝贵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