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6月05日
林基强
“花果山”,是《西游记》里齐天大圣孙悟空的出生之地。春末夏初,朋友邀约一起去张家港花果山时,我心中不免有些踌躇:各地争相冒用此名,不知这个花果山,是徒有其名,还是真有几分仙气。
驱车前往。油菜花已谢了大半,零星的几簇黄点缀在田野间,像是春天临走时遗落的纽扣。转过几道弯,山势渐显。远望花果山,并不如想象中巍峨,倒像是一位蹲踞的老猿,青灰色的背脊上点缀着团团簇簇的红——那是盛放的杜鹃。山脚下立着一块巨石,上书“花果山”三个朱红大字,笔力遒劲,颇有几分“齐天大圣”的狂放。巨石旁,卖香烛的老人正用粗糙的手指整理红绸包裹的香束。一位戴草帽的妇人坐在马扎上削竹签,细长的篾条在她掌心翻飞,渐渐变成供香用的支架。他们偶尔抬头望望来往的游人,眼神里既含着对生计的期盼,又带着山民特有的腼腆。
进得山门,便是一条蜿蜒的石径。石阶上湿漉漉的,估计是昨夜下过雨。石缝间钻出几株不知名的小草,顶着水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宛如嵌在石阶上的绿宝石。路旁的杜鹃开得正盛,红的、粉的、白的,一团团、一簇簇,像是谁把天上的云霞扯碎了撒在山间。蜜蜂在花间忙碌,嗡嗡地,仿佛透着几分醉意。
半山腰处忽见一亭,匾额上题着“水帘洞”三个大字。亭后果然有一挂小瀑布,水势不大,从石壁上淅淅沥沥地垂下,远看像是一副水晶帘子。几个孩童在瀑布下嬉戏,水花溅湿了衣裳也不在意,笑声在山谷间回荡。我想,当年孙悟空发现水帘洞时,估计也是这般快活吧?只是后来他大闹天宫,被压五行山,西天取经历经九九八十一难,那份天真烂漫,不知还剩几分?
转过水帘洞,山路愈发陡峭。石阶上不时可见刻着猴子形象的浮雕,有的捧桃、有的挠腮,形态各异。这些石猴经年累月被游人摩挲,表面已经光滑如镜,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我伸手摸了摸一只小猴的头,石质冰凉,却仿佛能感受到一丝生命的温度。忽然想起《西游记》中孙悟空拔毫毛变出千万分身的桥段,这些石猴,莫非也是大圣的毫毛所化?
登至山顶,视野豁然开朗。远处长江如带,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近处山峦起伏,绿树掩映中露出几角飞檐——那是山中的庙宇。山顶立着一尊孙悟空塑像,金甲红袍,手搭凉棚远眺,一副“俺老孙来也”的架势。塑像前香烟缭绕,几个游客正虔诚地跪拜。我不禁莞尔,这猴头当年大闹天宫时何等威风,如今却要受人间香火,不知他做何感想。转念又想,或许这正是吴承恩的高明之处——将神魔人化,让人在笑声中看见自己的影子。
下山时择了另一条小径,两旁树木愈发葱郁。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随风摇曳,宛如无数金色的小鱼在游动。忽然,一阵清脆的铃声传来,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老者坐在路旁的石头上,面前摆着些木雕的猴子。那些猴子不过拇指大小,个个栩栩如生:有的啃桃、有的挠痒、有的作沉思状。老者见我驻足,也不招揽生意,只是微微一笑,继续低头雕刻手中的木块。木屑纷纷扬扬落下,一只猴子的轮廓渐渐显现。
“老师傅雕的是猴吗?”我问道。
老者头也不抬:“是猴,也不全是猴。”
这回答颇有禅意,我一时语塞。只见他手中的刻刀灵活地游走,木猴的面容逐渐清晰——那竟是一张人脸,眉眼间透着几分狡黠,几分沧桑。老者将木猴递给我:“你看,人人心中都住着一只猴子。”
我接过木猴,触手温润,仿佛能感受到木纹中流淌的生命力。再看老者,他已开始雕刻下一个作品,神情专注得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那块木头。我不忍打扰,轻轻放下钱,带着木猴悄然离去。
山脚下有一处“西游文化馆”,陈列着《西游记》的各种版本和衍生品。从明清的木刻版画到现代的动画手稿,从戏曲脸谱到电影海报,应有尽有。玻璃柜里躺着一本泛黄的《西游记》善本,纸页已经脆薄,上面的字迹却依然清晰。我隔着玻璃凝视那些古老的文字,仿佛看见吴承恩在灯下奋笔疾书的身影。五百年前的他可曾想到,自己笔下的神话会成为跨越时空的文化符号?
馆内最引人注目的是一组师徒四人的铜像。唐僧慈眉善目,悟空抓耳挠腮,八戒腆着肚子,沙僧忠厚老实。铜像前,游客争相拍照,一个小女孩指着孙悟空问妈妈:“他是好人还是坏人?”母亲迟疑了一下:“他……是个复杂的英雄。”这回答令我心头一震。是啊,孙悟空偷蟠桃、闹天宫时是个叛逆者,保护唐僧取经时又成了护法者,他既神通广大又顽劣不堪,既骄傲自大又忠心耿耿。这种复杂性,不正是人性的真实写照吗?
走出文化馆,日已西斜。山间的杜鹃在夕阳映照下愈发红艳,像是要燃烧起来。回望花果山,暮霭中它显得更加神秘而深邃。我想起老者雕刻的那只“人面猴”,忽然明白:花果山之所以引人入胜,不仅因为它的自然风光,更因为它承载了一个民族共同的文化记忆。从孙悟空从石头缝里蹦出来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要在中国人的精神世界里翻跟头、闹天宫、取真经。
归途中,车载广播正播放着戏曲《大闹天宫》,高亢的唱腔在车厢内回荡:“俺老孙——”窗外,暮色四合,远山如黛。我摸了摸口袋里的木猴,它安静地躺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