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5月30日
张永庆
一
又是一年端午节。父亲收到了四个精美的礼盒,里面装着各种口味的粽子。他摩挲着盒子,喃喃地对我说:“又让你董婶的四个儿子记挂了。”一缕穿越半个世纪的粽香浸软了时光,让我的思绪又回到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胶东的那个村落……
儿时,我家住在村西头的土坯房里,墙皮斑驳脱落,与董婶家那座屋檐垂着枯黄草须的茅草屋,仅隔一道摇摇欲坠的矮墙。我喊“董婶”,不过是按村里人辈分的尊称,并无血缘关系。在那个粮食比金子还珍贵的日子里,两家人像寒冬里相互依偎的火苗,用最朴素的善念,彼此温暖着走过了一段艰辛的岁月。
董婶早年丧夫,一人咬牙拉扯着五个孩子。只为省下一口粮食,早早就把长女嫁到了外村。剩下四个半大小子,正是饕餮年纪,家里的粮缸总比别人家浅半尺,是村里出了名的“超支户”。每天早上,董婶睁眼望着透着隐约亮点的茅草屋顶,就为填饱肚子发愁,日子过得紧巴。
那个秋天的傍晚,暮色像浸了墨的布,裹着冷雨压了下来。董婶在我家门口徘徊了许久,粗布衣襟洇出深色的水痕,指甲几乎掐进掌心,最后才攥紧衣角挪了进来。
“大姐,我……”昏黄的煤油灯光下,董婶喉咙动了动,声音碎成哽咽,“前儿攒了些鸡蛋,小五生病,全换了药钱。闺女眼下要生了,我这当娘的……”说着,她拿袖口猛地抹了把脸,指节因用力泛出了青白。
母亲没等她说完,转身抱出厢房里的竹篮——里面盛着攒了两个多月的鸡蛋,最上面几个还带着母鸡羽毛下的余温。“快给闺女送去,这年头女人坐月子,就指望这个补身子了。”董婶接过竹篮时,指尖在颤抖,像是捧着一篮子跳动的星光。
过了些日子,母亲又把新攒的鸡蛋送了过去……
小年过后,我盯着空空的竹篮嘟囔着:“董婶咋还不还鸡蛋?”母亲瞪了我一眼:“小孩子家,别算计这些。”深夜里,我隐约听见母亲说:“今年手头太紧,你把烟叶卖了吧,给孩子扯块布做衣裳。”父亲深吸了几口烟,“吧嗒吧嗒”的声音在寂静的黑夜里格外清晰,然后就听到烟袋锅磕在炕沿上的声响,像是和老伙计告别。次日,父亲的旱烟袋就挂上了墙,再也没有冒过烟。
转年端午前,董婶提来一篮鸡蛋,脸涨得通红:“还晚了,还差六个……”母亲急忙打断她:“别说见外的话,有就给,没有别惦记!”
端午节那天,我们姊妹每人分了四个熟鸡蛋。我开心地和玩伴玩着顶鸡蛋的游戏,忽然瞥见董婶家的孩子们躲在墙根,两手空空,目光黏在我们手里的鸡蛋上。
我回家告诉了母亲,她眼神一愣,惊讶地张大嘴巴,马上煮了十个鸡蛋送去。董婶推让着,母亲佯装生气,拿起鸡蛋往锅台上一磕,硬塞进孩子们手里。两位母亲看着他们狼吞虎咽的样子,相视而泣,泪水中有苦涩,更有对彼此的心疼。
董婶这才道出迟还鸡蛋的原委:那天她发高烧,迷迷糊糊忘了关鸡窝门,夜里遭了黄鼠狼。一早醒来,她看着鸡窝里凌乱的羽毛,双腿一软瘫坐在地,泪水夺眶而出。看到四个儿子从屋里跑出来,她马上擦干眼泪,自语着:“日子还得往前过!”转身就去镇上赊来鸡仔,从头再来。
母亲从董婶家回来,轻声对父亲说:“苦日子里,搭把手就多个人暖。”此后,灶台上总会多烙一张金黄的菜饼,铁锅里总要多熬半瓢地瓜粥。这些冒着热气的粗茶淡饭,总让董婶红了眼眶。她握着母亲的手,眼里翻涌的,是困难中相互依偎的动容。
在食不果腹的年月,每一口分享,都是带着牙缝里省出的暖意,无声在诉说着:纵使日子再难,也要护住人心最本真的温度。
随后的一天,我啃着野菜饼子在街头上玩耍,被董婶碰见了,得知母亲为了帮衬她,在玉米饼子里多掺了野菜,董婶愈发不安。此后,一到饭点儿,她家就大门紧锁,董婶领着孩子躲到自留地里干活。母亲望着那空落落的院子一阵心酸,“她是怕拖累咱们啊。”当晚,父母合计着,要想个长久的办法帮帮董婶。
二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绣花是胶东地区出口创外汇的支柱产业之一,也是家家户户的营生。父亲翻出家里仅存的木料,连夜赶工三天,为董婶做了一对绣花绷子;母亲则从最基础的“起针藏线”教起,手把手地带着董婶入门。
董婶年轻时右手受伤,食指缺了一节,捏着绣花针的手总不听使唤,没绣一会儿,手指就被扎破无数次,血珠滴在素白的布面上,晕染开的形状,极像寒冬里倔强盛开的梅花。她数次想撂下针线,可瞥见孩子身上补丁摞补丁的衣裳,再瞅瞅快要见底的米缸,又咬着牙坐在绣花绷子前。功夫不负苦心人,半年之后,董婶终于独立完成了第一件绣花制品。母亲陪她送到县商业局,换回了十五元钱。验收绣品时,质检员看到董婶残缺的手指,眼里满是敬意,此后,特意预留些图案简单的活儿给她。
董婶家的光景渐渐有了起色,四个儿子原本蜡黄的小脸泛起了红晕,连家里的大铁锅都因常沾油水,黑亮得能映出人影。乡亲都夸她能干,董婶红着眼圈说:“要不是老姐姐给俺指了这条路,哪有今天啊!”
母亲和董婶的故事,不过是那个艰苦岁月里,万千个温暖故事的小小缩影,却让我明白:生活纵有千般苦涩,人心的善意始终是最清甜的回甘。
董婶把这些牢牢记在心里,想着法子来回报。那时候,村里人吃水都要到村口的老井去挑。天刚透亮,董婶家的大儿子就摇摇晃晃送来一担水,倒进我家水缸里。母亲摸着孩子汗津津的头,心疼地劝道:“以后别送了,别累坏了小身子骨。”孩子却掉了眼泪:“娘说,俺家没啥能报答的……”往后,母亲总会在孩子来送水时,塞给他一两块糖,或一小把炒花生。这一来一往间,两家人的情谊就像老井边抽芽的柳枝,在春风里越缠越密,抽枝展叶,生生不息。
最难忘的,是那年十一月,父亲去公社参加会计培训班。寒风卷着大雪骤然袭来,母亲拽着我们姊妹几个,赶往自留地抢收大白菜。远远看到,白茫茫的风雪里,五个“雪人”在我家地里晃动,走近一看,董婶和孩子们已经挖好了菜窖,一棵棵白菜整齐地码放在里面,正往上面盖土。他们发梢和眉毛上被汗水融化又结成的雪粒,在暮色中闪着微光。
母亲喉咙发紧,踉跄着冲过去,一把将浑身是雪的孩子们搂在怀里,热泪融化了他们头上的雪花。
每逢下雪的时候,董婶家扫雪的笤帚总会先至我家门前,母亲则带着我们从她家那端扫起。两家人的笤帚在小路中间碰在一起,仿佛是两个人的手轻轻相握。母亲和董婶望着眼前这条敞亮的小路,再看看两家孩子相互拍打着衣服上的积雪,从未感到漫长的冬天有多么的寒冷。
董婶走的那年,桃花簇簇落满了窗台。她把四个孩子唤到跟前,气若游丝却字字千钧:“别忘了你大伯大妈的恩情。”说罢,她又颤巍巍地拿起那对陪伴多年的绣花绷子,郑重放在小儿媳的手上。绣绷边缘已被岁月磨得温润如玉,泛着柔和的光泽,里面珍藏着一段被岁月包浆的往事。
父亲在厨房里煮着粽子,锅里“咕嘟咕嘟”的声响,拉回了我的思绪。粽叶裹着糯米在沸水中相拥,蒸腾的热气带着浓郁的粽香,氤氲了整个房间。恍惚间,那些往事,也随着热气缓缓舒展、翻涌。
原来,岁月可以带走青春,磨平苦难的棱角,却永远带不走那些在匮乏中生长出的情谊,它们早已化作一枚枚饱含温度的粽子,将过往的艰辛与温暖、帮扶与感恩,紧紧地包裹其中。
粽香袅袅,飘出窗外,飘向天空。婶,您闻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