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5月29日
冯宝新
二十年前,我便听闻北芳(原名芦翠莲)的名字并读过她的作品,却一直未曾谋面。去年有缘深入阅读她的一系列创作,发现这位扎根胶东丘陵的乡土女作家,文字质朴自然,满是泥土芬芳与乡野气息,如同贫瘠土地上的苦菜花、崖畔石缝间的山菊花、清幽谷底的百合花,展卷之际,泥土之馨扑鼻,乡野之趣盈眸。
苦菜花 石缝里的文学萌芽
电影《苦菜花》里有这样一个镜头:母亲手拿一棵苦菜花,对小女儿嫚子说,苦菜花的根虽然是苦的,但开出的花儿是香的。胶东屋脊栖霞亭口的沟壑崖畔,苦菜花总在贫瘠处扎根。它的根深埋于干裂的土缝,吮吸着苦涩的地气,却开出嫩黄的小花,像撒落山野的星星。北芳的人生,便是从这样一株苦菜花开始的——生于困顿,却以文字的芬芳绽放在山谷,为山野增添一抹亮色。
1968年,北芳出生在一座摇摇欲坠的茅草屋。祖父早逝,分家之时,父母分得的不过一栋茅草屋、一瓢麦子、一篓地瓜干,以及父亲的奶奶的赡养义务和大家庭在生产队累积了20年的债务。
北芳不足一岁半时,那低矮倾斜的茅草屋在风雨中轰然倒塌。父母咬着牙四处借钱,白手起家,重新盖起四间茅草屋。房子刚落成,北芳便因肠梗阻病入膏肓,各大医院一度纷纷拒收……父母借遍全村,也凑不齐医药费,好在从大队贷出40元,才将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这40元的债务,让父亲用了十年才还清。
厄运似乎不愿放过这个家庭,妹妹、弟弟、父亲相继出现伤病,北芳曾感慨:“那段日子,不堪回首。父母是从火坑里爬出来的,吃糠咽菜二十多年,身上穿的衣服,全靠亲戚们接济。”
在苦水中泡大的北芳,却在苦难的土壤里,孕育出了文学的嫩芽。那些关于貔虎精与后娘的传说,如同点点星光,成为她最早的文学启蒙。父亲则用树枝在泥地上一笔一划教她写字,那简陋的“课堂”,是她求知路上的第一站。
在《闲话读书》一文中,我窥见了北芳对文学的痴迷。初中时,她经常趁午休偷跑到一里外的商店,把一百多本画册全部看完。读高中时,她用大姨给的十元钱菜金,买下了全套《红楼梦》。
婚后的六年时光,她在小学讲台上绽放光芒,她被安排教数学兼全校的音乐课,她编排的音乐舞蹈,年年在全乡“六一”儿童节的舞台上摘得桂冠。然而,身为代课教师,她在1996年无奈卸下教鞭,回归田园,开启了全职务农生活。她切换家庭主妇的角色,照料孩子,白天穿梭于山间果园,夜晚沉浸在书海。
早在上世纪80年代高中毕业时,北芳就创作了两部中篇小说,但随后的日子里,繁重的劳作与琐碎的家事,将她的创作热情淹没。直到2004年,杭州籍作家来载璋踏入她的家门,她拿出仅存的十几篇小散文奉上。来载璋回到杭州后,不遗余力地在全国各地推荐发表,这才重新点燃了她心中的写作之火。
2012年,同学送她一台旧电脑,拉回家后不能使用,但是网线已经拉了,她只好商量家人去组装一台新电脑。然而,丈夫并不支持她写作,认为写作挣不到钱就是不务正业,曾多次拔掉电脑电源。但一个人一旦入了局,思维就停不下来了,每当夜深人静,丈夫进入梦乡,她便蹑手蹑脚地来到另一个房间,在键盘上敲下心中想写的文字。四年时光,她的《北芳散文选》里的每一篇文章,都是在这样隐秘而坚定的创作中诞生的。
她的人生充满奇妙的跨界与融合,她把艺术与劳作融为一体。拿起锄头,她是田间劳作的农妇;放下锄头,她是工笔花鸟的绘制者;灶台边,她静心临摹启功书法;戏台上,她化身吕剧丫鬟和舞蹈演员。
那些年,她像一株苦菜花,在石缝中挣扎着向阳而生——上山干农活时,布袋装着笔记本和笔,随时记录下刹那的灵感。
丈夫不理解但心疼她,曾不计其数劝说她不要写,软的不行,便来硬的。她总是在构思,别人和她说话,她回不过神来,村里人笑她“二摆摆”——精神不够使唤。
苦难折磨人,也是滋养人的,她把苦日子熬成墨汁。2016年,她与人合集的《丽人行》出版;2017年,她的《北芳散文选》问世时,她已经外出打工,走上一条更加艰辛的路。她做过保洁,当过保姆,做过两年护工,后来为他人代笔撰写剧本、回忆录等。即便周末归家,她也不得片刻空闲,与丈夫耕耘八亩山塂地,照料瘫痪的公婆,深夜仍在厨房与家务间辗转,备好一周的饭菜存入冰箱。
十余载光阴悄然流逝,六十万字的作品登上报刊,四十万字的散文集《岁月的说书人》与十几万字的《民间故事》亟待付梓。她还怀揣着对传统文化的热爱,为乡人们口述的200首童谣奔走,努力为其叩开非遗的大门。
从“半岛散文家”到“齐鲁文化之星”,那些从贫瘠土壤里生长出的质朴文字,终如漫山遍野的苦菜花般绚烂绽放。
山菊花 泥土中的诗意守望
有人说北芳有着苦菜花般的命运,她却偏要挣破苦难的茧缚,于岁月的褶皱里倔强绽放。细品她的文字,方觉她更似深秋胶东丘陵上一株静默的山菊花——不挑沃土肥壤,甘愿在崖畔石缝间深深扎根。她无意学红杏出墙争艳,亦不屑与人面桃花比娇,安身于贫瘠沙地,待风雨洗礼后,金蕊顶着白霜傲然盛放。北芳的文字,也恰似山菊花,以最朴素的笔触守护乡土,倔强地生长成独属于自己的生命华章。
她从家乡的贫瘠土地里汲取养分,将生活淬炼成笔下的珍珠;她俯身收集方言,如同晨露中采撷晶莹的露珠。母亲口中带着泥土气息的童谣、暗藏玄机的谜语,都成了她散文开篇最精妙的钩子;锔匠挑子叮当敲打补缀的时光,算珠在农谚里噼啪作响,犁铧剖开土地如同剖开史册的装订线。吕剧的清脆唱词、越剧缠绵温婉的唱腔,经她巧手编织,化作文字锦缎上最灵动的丝线。在“年猪”哀怨的叫声中,“鸡怕过年”,鸭子们点头哈腰向母亲讨好……一众生灵俨然成了穿越时空的叙事者,它们的故事交织着乡村生活的质朴与神秘,为北芳的散文增添了一抹灵动的色彩。
那一本本堆叠起来足有一米高的笔记本,满载着她的所思所感,那是她俯身田埂间,亲手采撷的田园《诗经》,每一页都凝结着土地的温度与生活的诗意。
当外界因余秀华那充满争议的“睡你诗”掀起惊涛骇浪,众人的目光与议论纷至沓来时,北芳却遗世独立,安然静守在自己的天地,以笔为犁,以纸作田,将对乡土的深情倾注于《二十四节气帖》。
翻开北芳的作品可见,她始终拒绝粉饰苦难,她笔下的人物在生存困境中辗转挣扎,人的尊严破土生长。《回溯凤凰凹》中,奶奶坐在锅台上拍着锅盖逼父亲扛起全家生计的决绝,赤脚医生为妹妹剪开血管插针管的惊险,给脑膜炎弟弟注射阿托品针的误诊,这些带着痛感的细节,如同山菊尖锐的刺,毫不留情地戳破田园牧歌的虚幻表象。她说:“苦难不该被美化成勋章,它是土壤,让我学会在裂缝里播种。”
北芳的文字,浸透着山菊般质朴、孤寂又顽强的气质。她擅长以微观叙事勾勒宏大的乡村图景。作家冷濯江在《北芳印象》中曾写道:“她的文字多从小处着眼,小事情、小景致、小场面、小感想,拼凑起来却是一片广阔天地、一个斑斓社会。”的确,她的灵感皆源于日常生活的细微处,偶得的片段经她妙笔点染,便能折射出复杂的时代背景与深邃的社会内涵,真正应了那句“一粒沙里见世界,半瓣花上说人情”。
她写故乡,描摹门前的眉豆花、河岸的野菊花、冬日的晒场和夏夜的蛙鸣,每一篇短文就是生活的一个小小侧面,生动、形象、接地气,焕发着五颜六色的光,照亮着读者的心底。在《俗世的夏天》里,她写母亲用蒲扇拍打蚊子给孩子们讲故事,写父亲赤脚踩过麦茬的脚印……这些琐碎如尘埃的细节,被她拾起、洗净、串成珠链,编织成一幅乡情民俗画,走在文字里可以听到整个乡村的呼吸。有评论说:“读她的文,像是蹲在田埂上和乡亲拉闲呱,烟火气里藏着诗的筋骨。”
她的语言从泥土中刨出,沾着露水和草腥,散发着红苹果的馨香。母亲口中的童谣、村头老汉的俚语、甚至吕剧《姊妹易嫁》里的戏词,全被她收进笔记本。她说:“民间是一座宝库,田夫野老的话比书本语言更鲜活。”于是,她笔下的雨是“老天爷筛豆子”,风是“山神爷打喷嚏”,连吵架的夫妻也被形容为“两棵歪脖子树,根缠在一起,枝却朝外拧”。这种鲜活,让她的散文像质朴无华的山菊花一样,不施粉黛却自有芬芳,沁人心脾。
百合花 清辉下的纯粹绽放
北芳对文学的赤诚,亦如空谷百合般纯粹无瑕。在喧嚣浮躁的文学之境,她从不张扬自己的作品与成绩,社交群里难觅她的聒噪之语,各类文学活动也鲜见她的身影。她总是先踏实做好手头的工作,然后忙中偷闲伏案书写心中的文字。
北芳曾言,四十岁前的阅读,是集腋成裘式,哪怕是在路上偶然捡到一张残破的报纸,也会揣进兜里,带回家仔细抄录下有用的内容。在烟台师范学院参加函授学习时,她省吃俭用,买下二十多本中外名著。婚后多年,她未为自己添置一件新衣,因衣着朴素寒酸,她甚至遭受过无端的误解——一位丢了一百元钱的舍友,竟怀疑她偷窃。
自代课教师岗位下岗后,每个夜晚都成了北芳与书籍相拥的时光。她遍览中外名著,细致入微地将希腊神话里众神的名字与头衔一一整理成册;她诵读《古文观止》中的经典篇章,沉浸其中。这些积累,都化作日后她创作赋辞骈文的根基;这些积累,令她散文里春种秋收的农事与《诗经》的古朴诗句交相辉映。
在《竹篱茅舍围得深》中,她将越剧唱词化作田园牧歌;在《小路上的童年》里,她用《楚辞》的意象描摹山间野花……她说:“写作不是为了控诉,而是为了在尘埃里看见光。”这份超越苦难的澄明,让她的散文如百合绽放,苦难愈深,芬芳愈烈。
2023年,北芳获得山东省文学创作初级职称,散文《二十四节气帖》获省级散文大赛一等奖。评委评语:“这是用锄头耕出来的文字,土腥气里带着圣殿的檀香。”领奖台上,她依旧穿着朴素的衣着,笑说:“我不过是把乡土日子,种成了纸上的百合花。”
苦菜花的坚韧、山菊花的静默、百合花的纯粹,最终融成了北芳生命的底色。那些从泥土里长出的文字,带着汗水的咸、泪水的涩、晨露的甘,汇成一条芬芳的河,流过胶东的丘陵,流向更远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