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

2025年04月19日

北芳

春分这天,天地像被老石匠用墨线重新弹过,北墙根向南挪了半寸,日光便从檐角斜斜地爬进来,悄然勾勒着农舍的轮廓。父亲说,这是日头在丈量老屋的年轮,就像他一辈子用布满裂口的手掌丈量犁铧的深浅。

似乎是一场预谋已久的温柔侵袭,不动声色间,大地的模样被改写。这一天,是天地间的一次微妙的平衡,也是生命迈向新历程的起点。

老物件们都在翻身。锄头在门后蹭着土墙挠痒痒,铁锨的刃口被阳光磨得锃亮。最不安分的是那把老镢头,它把木柄顶在南墙上,硬生生把夯土墙磕出个月牙形的疤,似乎在提醒人们,莫要忘了它的存在。犁铧还在西厢房做着旧梦,嘴角甚至还挂着去年的苞米叶,那是过去一年丰收的勋章。

父亲清早起身,蘸着露水给这些躁动的伙计们擦洗身子:磕磕铁锨的泥,擦擦镢柄的露水,拿扫帚打扫墙角的渣滓。母亲打开鸡鸭舍门,老母鸡扑棱着翅膀,率先冲进春光里,抖落一地昨天的稗草籽。鸭子们欢喜地跳出圈窝,点头哈腰地和鸡打着招呼,扭着屁股梗着脖子在二婶门口叫唤,直到把二婶家的鸭子们一齐喊出来,成群结队向南河而去。

黄狗把尾巴盘成柳树结,安静地趴在一旁,看着父亲整理南墙根的农具,那里的丝瓜架上,还垂着空瓤的灰丝瓜。母亲在灶口做饭,嘴里开始唠叨父亲:“怎么跟老抠一样,天不晌不知道上山?”父亲说:“你就不用操心了,反正这春活我干得超快。”

太阳升起来,檐角的瓦当滴下第一颗水珠时,整个村庄像是从沉睡中苏醒,骨节都在咯吱作响。老屋,如同一只趴了一冬的乌龟,背甲上的青苔被日头晒得酥软。

河湾的柳枝抽芽时总带着响动,先是树皮底下传来细碎的爆裂声,像是谁在嚼冰糖,接着便有绿雾从枝桠间漫出来。那些嫩芽尖上挑着露珠,活像老裁缝铺子里缀满珠子的幔帐。风一来,千条万条绿丝绦便蘸着春水,在河面写起狂草,把冰封的句子都改写成了涟漪。

二大妈家的芦花鸡下了今春头窝蛋,老母鸡腆着红扑扑的小脸,蹲在草棚的破腊条筐里,开始如痴如醉地抱窝。我走到门口,看见老榆树的枝条也开始萌萌地绿意盎然,树洞里钻出第一只花大姐,翅膀上的釉彩比灶王爷的年画还鲜亮。

父亲扛着锄头走向田野,那锄头在春分的日光里,闪烁着古朴的光,和他脸上岁月的褶子一样,藏着数不清的农事故事。每一道褶子,都是一段与土地相伴的岁月;每一次锄头落下,都是对土地的深情诉说。

母亲系上围裙准备午饭的时辰,南河的水汽正漫过田埂。苹果园的老树在打苞,父亲蹲在苹果园里给老树把脉,皲裂的指尖划过树皮,能摸见汁液在年轮里汩汩涨潮。父亲的兜里装着六十年的节气,六十个春天在他掌纹里酿成了蜜,此刻正顺着树根往土里渗。

春分正是春耕日,老牛嚼着反刍的往事,铁犁铧翻开黑土时,冬眠的蚯蚓还蜷着身子,像写了一半的逗号。母亲撒玉米种的手法像在绣花,金黄的籽粒从指缝漏下,还有从姥姥那里带来的民间歌谣。

暮色漫上来时,整个村庄都泡在暖褐色的高粱面糊糊里。晚风搅动炊烟,在青瓦檐角揉出丝绸褶皱,檐下红辣椒串噼啪炸开金箔般的碎响。连场院上闲置半年的石磙都泛着釉光,裹挟着去年的麦芒与蝉蜕在夕照中等待夏日的热闹。父亲古铜色的脸上,疲惫与希望并存着。归巢的燕群掠过晾谷架,翅尖勾破的云絮落进石磨眼,转出半轮温热的月。

二十年的流光,仿若一阵风,悄然而逝。如今,患脑血栓多年的父亲每天坐在门口的破椅子上,他的目光,始终紧紧追随着田间忙碌的景象,用小棍对弟弟的农事指指点点。

弟弟开着铁牛耕地,柴油味呛得田鼠搬家,我也接过父亲扛着的那把老镢头,好似握住了父亲半生的时光,在苹果树间锄出蜿蜒的沟壑,像给大地描眉。

春分,是大地寄出的信笺,每一笔,每一划,都写满了希望与生机,承载着一代又一代农人对土地的眷恋,和对未来日子的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