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爱群

清明的雨丝总是带着几分缠绵，像未竟的絮语悬在老屋的檐角。

我扶着年近九旬的婆婆走在蓬莱老家的山路上，双脚踏过湿润的春泥，带起几片早谢的玉兰花瓣。婆婆手背上布满褐色的老年斑，手心紧紧攥着一把乌黑锃亮的木梳，那是她的母亲当年陪嫁的物件。每年扫墓，婆婆总要带着它，似乎唯有如此，才能勾连起她与母亲的某些氤氲的记忆。

婆婆边走边讲述往事，那声音像老唱片般在山风中流转。她说，小时候站在祠堂门槛外，看着家族的长辈们捧着祭品鱼贯而入，红漆木门在他们身后“吱呀”合拢的瞬间，母亲往她手里塞了块芝麻糖，糖纸在掌心窸窣作响，混着祠堂飘出的檀香，形成她对清明最早的记忆。“那时总觉得父母的坟前应该有块碑，”她驻足远望若隐若现的祖坟，“直到失去最亲的人，才懂得，有些缺憾不是刻在碑上，而是刻在骨血里。”

山风掀起她鬓角的银霜。望着她浑浊却专注的眼睛，我忽然想起，去年此时，她站在墓碑前，用颤抖的手抚过“先考妣”时的神情。那时的我尚不能完全理解她眼中的怅惘，直到自己的母亲离世，才惊觉生命的齿轮在某个清晨突然缺了齿——原来有些告别，早在我们学会说“爱”之前就已写进了宿命。

有人说，经历过亲人离世，认知边界会拓宽，因为心中开始对另一个世界有了想象。母亲走后的第一个清明，我在殡仪馆的寄存室里待了很久，但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害怕，因为母亲在那里呢。在那个特定空间里，所有意念似乎都可以通过空气传达给另一个世界的亲人，我离母亲很近。

看着冷冰冰的骨灰盒，玻璃柜上的编号在泪光中模糊成一串密码，记忆的碎片汹涌而来：路过菜市场看见有人卖韭菜合子，蒸汽氤氲中恍惚看见母亲系着蓝布围裙的身影，案板上的面团被她揉得像满月般光滑；深夜加班后开车经过父母居住的小区，习惯性地望向三楼的窗户，黑暗中突然意识到深爱的依靠不在了，习以为常的陪伴没有了；最动容的还是打开衣柜的瞬间，那件母亲八十岁高龄时织的孔雀绿毛衣和天蓝色毛背心还带着阳光的味道，针脚间藏着她常说的“多穿点，别冻着……”此刻，这些话都成了穿在身上的白月光。

《哈利·波特》里说，逝去的人会活在爱我们的人心里。母亲离开我后，我开始相信每个偶然的相遇都是命运的伏笔。

楼下那棵伞盖般的梧桐树，每逢暴雨总会替我挡住斜斜的雨丝，就像母亲当年在校门口等我时撑开的花伞；同事看见我毛衣上精致的补丁惊呼“妈妈牌专属”，让我想起老妈偷偷塞给我私房钱时眨眼的模样，褶皱里藏着少女般的狡黠；甚至在殡仪馆的告别厅，当阳光穿过玻璃在地面投下光斑，我忽然觉得那是她在云端对我微笑——原来爱从不是消失，而是换了另外一种方式与我们共生。

去年整理母亲的遗物时，在写字台的抽屉里，泛黄的笔记本里发现她帅气的笔迹：“灵儿爱吃清蒸小黄花鱼，明天去文化路市场看看有没有新鲜的野生黄花鱼”“春节家宴菜单”，还有“每位家庭成员的生日日期……”最后一页停在2023年3月30日，写着“窗外老杏树的花儿开得真好，灵儿要是不出差就好了”，那应该是她没有生病时最后一次去小区公园的记录，墨迹在纸页上晕开小小的团，像她没说出口的牵挂，在时光里酿成琥珀……

母亲，我们没有离别，只是我在单位你在家里；我在家里吃饭，你出门逛街了；我去外面找你，你又恰巧回到了家……你永远都在，只是今后每次都会擦肩。

清明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婆婆在祖坟前摆上她母亲爱吃的芝麻糖，糖纸在风中轻轻地翻动，恍若隔世的信笺。

我忽然明白，那些被我们反复诉说的故事，其实是用记忆的丝线将散落的爱重新串起。就像我的母亲织毛衣时落下的毛线头，看似杂乱无章，却在某个清晨突然发现，它们早已在岁月的织机上织成了永不褪色的温暖。

下山的路上，婆婆忽然哼起年轻时学唱的民谣，调子有些走音，却带着穿越时光的清亮。我望着她佝偻的身影，与记忆中母亲在厨房忙碌的背影渐渐重叠。原来死亡从不是终点，当我们在春风里想起某个人的笑容，在冬夜里触摸一件带着体温的旧物，那些被爱过的痕迹，便成了连接两个世界的星轨。

转过山脚，远处传来子规的啼鸣。婆婆的手依然紧紧攥着那把老梳。我知道，在时光的长河里，有些爱永远不会凋零——它们只是换了种方式，在我们心底，在宇宙的每个角落，静静地绽放，生生不息。就像此刻落在肩头的玉兰花瓣，虽已褪色，却在泥土里酝酿着下一个春天的芬芳。母亲的爱亦如此，她曾是为我遮风挡雨的大树，是替我抵挡寒冷的毛衣，是在我唯唯诺诺时替我出头的勇气……如今，她化作分子、原子，在春风里，在阳光中，在每一个想起她的瞬间，轻轻拥抱我。那些未说出口的思念，那些来不及兑现的陪伴，都在时光的褶皱里凝结成最珍贵的礼物——让我懂得，爱从来不是短暂的相聚，而是永恒的牵念，是带着温暖继续前行的力量。

回烟台的车上，婆婆还在讲故事，而我终于明白，扫墓的目的不只在于追思，更在于让那些沉淀在时光里的爱，在每一个春天重新苏醒，在每一次缅怀中获得永恒。就像母亲留下的毛衣，就像婆婆手中的老梳，就像记忆里那些永不褪色的笑容，它们让我们在失去后依然懂得珍视，在离别后依然相信：有些存在，永远不会真正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