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卫东

晨光初上，残雪消融，绿化带里的玉兰已擎起满树玉笔，给湛蓝的天幕染上了第一缕春色。无需绿叶的陪衬，那舒展开的花瓣就像雕琢的玉，洁白晶莹，呈现出超尘脱俗的气质。原来古人所谓的“玉树临风”，竟是这般不动声色的潜移默化——在我还为冬日余寒纠结时，玉兰就已用她那硕大的花瓣和芬芳叩开了春天的门扉。

一

相传战国时期，屈原在学堂授课，他的激情和才华深深感染了路过的兰花娘娘。兰花娘娘被屈原的高尚情操所打动，她用仙法点化了窗台上的兰花，希望这些兰花能守护屈原。而屈原也用兰花自比，于是便有了《离骚》里的“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老人常说玉兰是通灵性的，在我国南方的祠堂前必定要种一棵，清明时节，满树白花像孝子的麻衣，寄托着人们的哀思。

去年，春风吹拂的时候，在宁波市宁海县桑洲镇南岭村，我见过一株树龄逾400年的古玉兰。满树的繁花迎春绽放，如云似雪。那老树新花倒映在祠堂前半月形的池塘里，恍若时光打了个轻盈的结。

“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本是赞誉莲花的，用在玉兰身上也不为过。玉兰花的圣洁，须用虔敬的心态与她交流。当我们的眼光接触到那初绽的蓓蕾，仿佛触摸到了千年传说里依旧勃勃跳动的脉搏。

相传，秦时深山中有三位玉兰仙子，她们见百姓困于龙王断盐之苦，竟以花香迷倒守卫，将盐仓浸入海水，救民于瘟疫。村子里的人得救了，但三姐妹却被龙王变作了花树。为了纪念她们，人们将这种花树称为“玉兰花”，而她们酿造的花香也变成了她们自己的香味。这个故事里，玉兰花以“龙女花”的身份记载在《滇海虞衡志》里，又在民间口口相传中愈发鲜活。

如今上海、连云港、东莞等城市的街头，作为它们的市花——玉兰已竞相开放，是否也有三位仙子的魂魄栖于其中？看那晨练的老者拾起一片落英，我想他一定是夹进了一本诗集，延续着吴文英“一盼，千金换”的梦想。

玉兰花的美丽与高洁，在文人的笔下，摇曳多姿，风情万种。“我知姑射真仙子，天遣霓裳试羽衣”，文徵明将玉兰比作姑射仙子，我却更愿相信她们是尘世修行的菩萨。清人查慎行叹其“阆苑移根巧耐寒”，而上海宝山区顾村公园千株玉兰交相辉映时，粉白黄紫恰似仙子褪下的羽衣，铺展成春天绚烂的锦绣。

这从神话传说中走来的花，天生带着救赎的悲悯，难怪屈原要以木兰坠露涤荡襟怀，将高洁品格寄予花魂。

二

我们楼前向阳的绿化带里，自西向东有十棵玉兰花，涵盖了玉兰花的主要颜色：白、紫、粉。因为是在楼前向阳面上，日照充足，温度适宜，所以总比别处早开半个月。园艺师说，这是暖冬赠予的额外花期。望着渐次绽放的花苞，园艺师们像守候新生儿一般，在它们成长的档案上，记录着生命一寸一寸地生长、延伸。

这片绿化带前，有一间快递驿站，快递小哥“近水楼台先得月”，拍下初开的玉兰发朋友圈：“春天接单成功！”快门声里，古时“羽衣仙女纷纷下”的诗意，化作了快递小哥手机中的靓丽颜色。

后来我才知道，那些抢先绽放的玉兰本就是早开品种——望春玉兰。玉兰花和迎春花是差不多同时开的，如果非得从她俩中选出花魁，我还是愿意把这一票投给玉兰花。齐白石先生曾在他作的《玉兰图》中，款识用了“草木知春君最先”一句，就形象地说明了玉兰开花早。

冬季玉兰树的枝条，如果你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上面有一个个小小的突起物，那就是玉兰的芽。玉兰的花和叶都是在上一年的秋季就形成了，就藏在枝芽里。到第二年开春的时候，趁着已有些温度的春风，抢先开放了。

我也像那位快递小哥一样，也想给我的手机换一张肤色——春天的肤色。于是，我就把窗当成了取景框，将满树的玉兰花留在了镜头里。

三

这一天，我从我的取景框中发现多了一个人，是我邻居家的小女孩佳佳，她已上小学三年级了。佳佳在距离玉兰花大约五米外的地方坐着，她面前支着画板，正在那儿全神贯注地写生。

佳佳是一个有故事的小女孩。佳佳很喜欢画画，五六岁的时候，从幼儿园放学回来，就在楼下的水泥地上，用粉笔画画。她边画边说，这个圆圆的放光芒的是太阳，这个有五个瓣儿的是花儿，太阳照在花上，花儿羞红了脸。

二年级的时候，佳佳参加了主题为“我们的祖国是花园”的儿童绘画比赛。不料，一向绘画成绩优秀的她，却名落孙山，这对她打击不小。放学回家，她把画作揉成一团，哭着摔进了废纸篓。“再也不画了！再也不画了！”她哭着、闹着。过后，她擦干了眼泪，背着画板，拿着画笔，更加认真地学着绘画。老师听了她的这一段经历后，和蔼地对她说：“佳佳，可以重新再来呀！就像人摔了一跤，就不起来了？”佳佳“噗嗤”一声笑了。

经过老师的指导，她无论在心理上，还是在画技上，都有了长足的进步。

妈妈到美术班接佳佳回家的时候，看到了佳佳画的画，说：“这真是你画的吗？简直不敢相信。”老师忙说：“佳佳的功底本来就不错，再加上她个人又很勤奋，所以就有了今天的进步。可以让佳佳继续参加画展。”

佳佳听了妈妈和老师的对话，心里像吃了蜜一样甜。从那以后，佳佳每天完成作业后，都坚持画一会儿画。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佳佳在“六一”儿童节“我和我的祖国”画展上，获得了一等奖。在获奖的那一刻，佳佳又哭了，那是幸福的泪水啊。

佳佳的故事是她妈妈讲给我听的，当时正好是玉兰花开的时候。硕大的玉兰花，白的像雪，粉的像霞，偶尔有几片随风飘落下来，却显得那样的平静和坦然。

佳佳妈妈轻轻拈起一片花瓣，对我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大叔，你看这玉兰花，忍得了寒冷，才赢得了芳华！”

四

“忍得了寒冷，才赢得了芳华！”这话说得太好了。我不禁把窗外这一幕感人的画面，摄入了我的长焦镜头中。

我知道，玉兰的花期不算太长。尽管它现在开得如诗如画，但是少则十天、最多半月，就纷纷凋谢了。凋谢的时候，有人说这是“兰花雨”，也有人说“应该是兰花雪”。清晨，只见那些五颜六色的玉兰花瓣，均匀地铺满一地，保洁员并未急于清扫：“给一些喜欢打卡的人留点念想吧！”这份朴素的情怀，不禁让我顿生李商隐“忍剪凌云一寸心”的怅惘。

正好有位身穿汉服的姑娘，俯身捡拾着那些花瓣，说要效仿《红楼梦》里黛玉葬花，却又觉着于心不忍，还是留着自己当书签吧！

我把那张用长焦拍摄的照片，经过后期制作后，从电脑中打印出来。看着照片，我若有所思，是佳佳衬托着玉兰花呢？还是玉兰花衬托着佳佳？

她们都忍得了寒冷，也都赢得了芳华，共同用如椽大笔，把韶华写在了春天的扉页上。

当最后一朵玉兰花飘落，开花的地方萌生出一片新叶，恰好遮住了天空。树下卖玉兰香囊的老妪对我说：“这是用玉兰花瓣做的香囊，你闻闻，香不香？”说着，把香囊举到我的面前，“谢了才好，正好可以收集起来，做成这香囊。”这话让我想起那株400年树龄的古玉兰，年轮里藏着多少场春去春回的故事。或许真正的报春使者从不在意是否被铭记，它只管年复一年地站在时光隘口，用十天半月的绚烂教会我们：生命的质量，不在于长短，而在于是否倾尽全力地活过。

这抹带着春的味道的玉兰花香，恰似千年花魂穿越了时空的隧道，叩开了春的门扉。我知道明年此刻，我还能听到那熟悉的叩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