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4月11日
张丽娟
一
面对逐年老去的父母,我总会产生一个念头:亲手复刻儿时吃过的所有美食。当然所谓美食,只不过是自己胃口的偏爱,源于一种对家乡土味饮食的偏执。
乡土美食总是杂糅了诸多记忆,关于成长关于亲情,既承载着对失去亲人的追思也有对岁月老去的感慨,在时光的加持下,酝酿出繁复的滋味,细品起来越发亲切,醇厚,回味悠长。当然,这番复杂滋味非亲历者不能享受,非脚踏实地丈量过山迢水远者不能轻得。如我,长大后始终漂泊在他乡,而今大半生已过,品尝过的各地美食不计其数,春天的最美滋味却永远绽放在老家的那一锅苦菜包子里。
春天的大风一吹,乡思便浓郁起来。想家是具体的,每个季节都有不同的食物标配,我们姊妹四个的春天乡思高度一致,必然是苦菜包子。但若我的记忆没有偏差,童年时期的兄妹四人,喜好也是出奇地一致,没有谁会喜欢苦菜包子。寡淡中一股野菜的苦涩,吃的时候还要佐以发芽葱蘸酱,明明是苦涩中夹杂着呛人的辛辣,大人们却吃得津津有味,没有发言权的我只有撇嘴抗议,抗议无效便对苦菜包子敬而远之。
所以,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苦菜包子的呢?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小时候那般排斥,现如今在每一场春风里思念成疾,这个转变的过程究竟是如何发生的呢?也许是从离家最远的那一个春天开始,我的脚尖便在寻找故乡的方向;也许在胃口不适应他乡的饮食时,儿时的味道便在舌尖上跳舞……如是,得不到的终究成为念想。总之,一切在悄然中萌生,待我发觉时早已排山倒海。此后,我的行程逐渐回归,在能够得着老家的地方安居下来,想家便回,尽管来去匆匆,却也在短暂停留中用乡土美食慰藉了胃口。
二
我是谁?是一个为一口苦菜包子,扛着春天往返故乡的人。
然而,当我把从老家带回来的苦菜包子宝贝一样推荐给老公,他吃了一口,表情不置可否。我殷勤相让,人家再也不肯下嘴。
这也让我时有疑惑——苦菜包子是不是真如我感觉的这般美味?是不是有什么在左右着我的味蕾?当然,疑惑归疑惑,丝毫动摇不了我对苦菜包子的钟爱。我依然会跟每一位好奇地问我挖这么多苦菜准备怎么吃的路人自豪地宣告:包苦菜包子。听者便睁大了眼睛,苦菜还可以包包子么?好吃么?我便斩钉截铁地说这是最好吃的野菜包子,心里还由不得泛起一丝鄙夷:切,没吃过苦菜包子的春天还算春天吗?!
总是在接到老妈“明天包苦菜包子,回来吃吧”的电话后,我就兴冲冲地赶往老家,吃干抹净后抬脚走人。匆匆又数年,忽然老妈就走不动山路了,人生的变化总是这么猝不及防。眼看着苦菜都要开出黄花,我还没有吃上苦菜包子,于是我大包大揽,电告父母:小区东边山上遍地苦菜,我去挖来,等周末回家咱们包苦菜包子吃。
挖了一下午,满满一篮子,揉着酸痛不已的腰,美滋滋地想,父母乃至全家人终于可以吃上我亲手挖的苦菜包的包子啦。
回到老家还没等我显摆这劳动成果,妈妈瞥了一眼方便兜,轻声说:这点儿苦菜哪够啊,幸亏让你爹去挖了,你这些先放着吧,光择菜也得一天。我这才注意到,已经择好洗净的苦菜正放在院中一角的大盆子里,满满一盆,经过一夜浸泡,苦菜都舒张开叶子,在盆子里顶出了一个山形的尖。
天哪,包个苦菜包子要这么夸张?
三
彻底知晓这个答案已是今年春天了,也就是前几天。父母更加老了,包苦菜包子所需的一切准备工作都是我一个人完成,我也不再需要向二老请示,反倒是他们开始听从我的安排。
挖了一天苦菜,好歹凑够了一锅苦菜包子的量。苦菜多长在山坡、地堰等荒草丛生之地,挖苦菜属于跑断腿的活计,一不小心还会被荆棘野草划伤手。择菜断断续续又花费两天时间,缺乏耐心也不成。放在年少时,我根本无法想象中年后的自己会爱上这些活计,独自在荒山野地出没或者静处小院一隅,一任时光缓缓流淌。然后,将苦菜放到大大的盆子里,注满清水浸泡一夜,只有这样,固着在根须上的泥土才容易被冲洗干净。
第二天一早起床我便开始和面发酵,反复清洗苦菜,一连串工作下来,身上不是面就是水,腰酸腿软。想到即将入口的苦菜包子,我大手一挥继续投入工作。
和馅要在大铁锅中,因为容量足够大。春天的阳光投射进屋内,在门口形成一圈温暖的明亮。我搬来椅子,将羸弱的母亲扶上去,让她在阳光下看着最小的孩子如何复刻她无数次重复的人生。明明知道调馅的程序,我故意求教老妈,将她的注意力从病痛中移走。间或瞥一眼阳光包裹着的母亲,母亲正专注于指导,病弱的疲惫中有着片刻的满足安宁。
苦菜包子的主要食材自然是苦菜,而且必须足量添加,几乎要撑破包子皮。其它诸如葱花、食用油、盐、鸡精、花椒粉等调味料跟普通包子没什么不同,依据个人口味酌情添加,唯一的不同也是最大的风味来源是不放肉类,只需加入适量的豆面。蒸熟的苦菜淡去苦涩,有了回甘之美,豆面散发着充沛的豆香,两种滋味相互纠缠,相互成就,让山里人的春天有了餍足和恒久的回味。
包包子的时候,老父亲围过来看了看,说:你奶奶包苦菜包子,还会特地留一个口子,熟得快,味道也更好。嗯,这个我尚有记忆,为了能够更好地散发苦味。尽管如此,当年的我还是吃出满嘴的苦,那正是对甜蜜无限追崇的少女时光。现如今,不知道是味蕾丧失了部分感觉,还是在生活的风吹雨打中习惯了吃苦,反而在苦涩中品味出特殊的甘美,属于春天的山野和老家的味道。
后来,我还听到老父亲对躺在炕上的老妈说,你不用管了,闺女包得像模像样。
父亲所不知道的是我包的苦菜包子不只是像样,它早已长在了我的心底。在故乡矮去的岁月中,苦菜包子悄然站了出来,成为春天的符号,成为家族一脉相承的美食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