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音已老

2025年04月08日

成宝东

语言学家吕叔湘在《语言的演变》中说:“语言的变化,短时间内不容易觉察,日子长了就显出来了。比如宋朝的朱熹,他曾经给《论语》做过注解,假如当孔子正在跟颜回、子路他们谈话的时候,朱熹闯了进去,管保他们在讲什么,他是一句也听不懂的。不光是古代的话后世的人听不懂,同一种语言在不同的地方经历不同的变化,久而久之也会出现这个地方的人听不懂那个地方的话的情况,形成许许多多方言。”

胶东方言特色鲜明,无论语音、词汇还是语法,都可看出古代汉语在当今语言中的遗留,帮我们一窥语言演变的轨迹。

从语音上看,胶东方言保留了一些古音。比如京剧道白中,“哥”念作guo,胶东方言中也念作guo,如今六七十岁以上的老人都把“大哥”叫作“大guo”;“北”念作be,“白”念作bo,也与胶东方言读音相同,胶东民谚“财宝不漏白,漏白有人夺”,“白”字读bo才能跟“夺”押上韵;“可”念作kuo,跟胶东方言也相同,如“可惜”的“可”在龙口方言读为kuo;还有“贼”念作ze,据记载,朱元璋早年参加郭子兴的义军,做皇帝后特别忌讳“贼”字,有些大臣在上书的贺表中有“作则垂宪”“圣德做则”等语,因“则”和“贼”同音,朱元璋怀疑这是讽刺他做过贼,便将这些大臣治了死罪。此外,如“人”在中古汉语里读作nin(胶东方言中“人家”读为niji,算是遗留的标本),后来声母n脱落,读作in(与胶东方言读音相同),再后来才变成了目前的读音ren。

胶东方言读音的形成跟一段历史有关。如果略微细心一些,会发现胶东方言的发音及声调跟山东内陆地区不太一样,而跟皖北、苏北乃至天津非常相似。比如“天津”二字的发音,胶东话跟天津话很像,这是因为明朝初年为加强海防,仅在山东半岛就设立了登州卫、莱州卫、宁海卫、安东卫、灵山卫、鳌山卫、大嵩卫、威海卫、成山卫、靖海卫等十大卫及众多千户所,这十大卫有六个在登州府(现在除莱州外的烟威地区各县市区)境内,而登州卫又最大,驻兵数千之多。这些卫戍官兵多来自朱姓皇帝的家乡(皖北的凤阳一带),拖家带口,人数众多,在地方上处于上层,容易在语言上形成因心理优势而造成的语言优势,以致登州府的人就在语言上被慢慢同化了。天津情况与此类似。

从词汇上看,胶东方言中遗留了大量古代的文言词语,比如“脰枕”“箸笼”“婴”“到如今”“如何(‘何’读为huo)”等等。著名胶东籍作家张炜在《芳心似火·土语考》中写道:如今这里的确可以找到一些被广泛使用的古词汇,而且它们一点都看不出萎衰的征兆。比如,即便是不识字的老婆婆,也会说“能矣”“甚好”“矜持”等文辞。这里至今称向日葵为“转莲”,多么形象美丽,因为它是一棵随着太阳转动的莲花啊!葵花子被称为“转莲籽”,仿佛口感也美妙了许多。对那些穷困潦倒的生存状态,当地人们仍然沿用旧说“羸顿”,问好不好则是“奚好”……

数量众多的文言词汇遗留,一方面反映了文化的繁盛和历史的厚重。胶东先秦时是古莱子国故地,秦始皇曾经“过黄(龙口)、腄(福山),穷成山,登之罘”。黄县、福山属于全国最早的县级单位,历朝历代名人辈出。

另一方面也是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使然。胶东地处山东半岛东端,远离交通发达的通衢大邑,在海运不够发达的时代,这里基本上是交通的死角,却也为古语的保留提供了保证。

在语法方面,胶东方言中词类活用现象比较明显,这显然是古语的遗留。比如“高贵”是个形容词用为动词;“风快”是个名词作状语;“饥困”是个偏义复词等等。子尾和儿化现象,看起来是读音问题,其实也是语法问题,因为词语加上子尾或儿化后,要么意思变了,要么词性变了。比如“鼻子”和“鼻儿”,“鼻子”是人体器官,而“鼻儿”是“器物上面能够穿上其他东西的小孔”;比如“招”和“招儿”,一个是动词,一个是名词;再比如“吃饭”和“吃儿饭”,都是动词,但“吃饭”是进行时,“吃儿饭”则是完成时,意思是“吃了饭”。此外“尽用”“尽儿用”,从“全用”到“能用”,意思变了,词性也变了;而胶东方言中有时还把“不尽儿用”说成“尽儿不用”,这又是倒装了。

这些词类活用和子尾、儿化等语法现象的存在,使胶东方言在很大程度上体现出汉语准确、简练、形象的特点,一个状语省略了大段描写,一个儿化就改变了词性或时态,实有四两拨千斤之效。

当然,我们在感叹语言顽强的生命力时,更应该感叹的是方言触目惊心的消失速度。

只要稍微回忆一下,就会发现几十年前或者十几年前还在用的一些词汇,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用了。现在五六十岁以上的人,大多叫父亲为“爹”,而五十岁以下的人基本都是叫“爸”;五十岁以上的人,一般称舅舅的配偶为“妗母”,四十多岁以下的人则多叫为“舅妈”;二十年前,多数乡人还称吃饭为“(音dai)饭”,现在的中青年则多数称为“吃饭”……

不要说八百多年前的朱熹听不懂两千多年前孔子的话,现代人也听不懂朱熹的话,再过三十年,我们现在还在使用的一些方言肯定也没人懂了。方言为什么消失得这么快?除了国家大力推广普通话外,还有一个重要因素,那就是时代发展太快,新事物涌现得快,旧事物消失得快,而交通、通信、传媒等现代技术的迅猛发展,使整个地球成了一个“村”。全球化使我们不得不放弃一些传统而有特色的东西,只是为了跟千里之外的人们交流起来更加顺畅。于是,在十八线以外的县城,商场的服务员拿腔拿调地跟同乡拽着普通话;在偏远的乡村,老人们用泥土味十足的普通话教小孙子念着儿歌……

方言中荡漾着历史的回声,方言里积淀着文化的记忆,方言里流淌着唤起乡愁的血液。“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这是乡情的力量;“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这也是乡音的执着啊!现在,我们是不是应该像保护文物古迹一样保护方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