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2月23日
北芳
烟囱是土地隆起的喉结。当晨光还蜷缩在大山褶皱里打盹,露珠已顺着土坯墙的皱纹滚落进鸡窝,刚探出头的芦花鸡还没扯开嗓子,灶间已经响起铁锅与火舌的私语。
母亲弓成古犁般的脊背,把晒得酥脆的玉米秸折成三截,枯枝在她掌纹间簌簌剥落,灶膛里顿时炸开金红的火花。我缩在棉衣里数着锅底的“噼啪”声,冷不防被窜进来的烟呛醒:“锅底又倒灌风了!”母亲用沾着草木灰的拇指抹我眼睛,我脸上霎时绽开两朵灰蛾子。妈说:“等谷雨过了,叫你爹上房敲打敲打这老烟囱。”
炊烟顺着黑陶烟囱袅袅升起,小时候我说炊烟像我写得歪歪扭扭的拼音,后来我说像我写的狂草。我路过二大妈家时,她家烟囱才打着哈欠吐出青灰。她家老二香嫚辫梢系着褪色的红头绳,她拉着风匣,我看见火苗在“呱嗒”声中舔舐她泛红的面颊,锅底口下两块红瓤地瓜和几个芋头滚进灰堆里。
大黄狗在两家院墙下来回打转,湿漉漉的鼻尖追着炊烟里漏出来的香气——我家烀了一锅地瓜饼子和黄黄的面面的拉瓜,二大妈家烟囱里飘出的是饼子熥咸鱼和大白菜的味道,五奶奶的豇豆面汤总在烟囱口旋三旋。
晨雾和炊烟在榆树梢上交颈缠绵时,榆钱簌簌落在青石井台,父亲的老牛还没反刍完月光的残渣,就被拉出了牛棚。犁铧剖开土地的肌理,蝼蛄裹着露水惊惶逃窜。牛铃摇碎山雾时,烟囱便成了拴牛的橛子,把老牛的目光牢牢系在村庄的胸膛上。
三伏天的炊烟是融化的琉璃。父亲把磨刀石淋成银色瀑布,镰刃饮饱井水,在麦浪里游成银鱼。母亲蹲在辘轳边淘麦,边淘边哼着昨夜听的胶东大鼓《井台会》的唱曲,汗珠子砸得铜盆叮当当。
炊烟醉得在杨树梢打旋儿,香嫚的枣泥馒头香浸透三条胡同,老抠叔的白漂鱼正在油锅里翻跟斗,炸得满村黄昏滋滋作响,惹得屋外的大黄狗直流哈喇子,几只猫咪在他家墙头跳来窜去。
修鞋匠和戗刀磨剪子的在大街上忙了两天,爆苞米花的老人也来到街上凑热闹,老头的铁罐“嘭”地炸开一堆欢喜。我蹲在墙根逮油蛉,听见香嫚她妈的嗔骂穿过炊烟:“死二嫚,糖罐子都叫你拌进面里!”香嫚辫梢的红头绳在暮色里明明灭灭,像灶膛里将熄未熄的火星。
而今煤气灶蓝焰冰冷,老烟囱成了风干的笔管。五奶奶的豇豆面汤凝在破瓦罐里,结成琥珀色的泪。唯有夜雨叩窗时,恍惚见小脚老人踮脚添柴,青烟在空中歪扭写着:地瓜饼子已经熟了。
某个午夜惊醒,忽尝到十七岁的炊烟——混着香嫚嫁衣上的炮仗屑,父亲犁沟里的黑土腥,五奶奶临终那碗忘了撒盐的疙瘩汤,在肺腑间翻涌成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