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忠波

元丰八年（1085）腊月，京东东路萧疏清旷，相较于登州的劲风、湿寒，齐州（今济南）则是干冷刺骨。回京赴命的苏轼一行人，一路风尘抵达长清，行程已经过半。

一

苏轼虔诚拜佛，刚离开城西长清，便来到城东龙山(今属章丘)访友。

在齐州通淄州、青州和登莱的必经之地龙山，时任监税的宋宝国在府门前迎侯亦师亦友的苏轼。宋宝国为北宋著名诗人宋祁之子，颇受荊国公王安石的器重。

茶后饭余，宋宝国就把王安石所书的一卷《华严经解》呈给苏轼看，试探着问：“大人可否能为之作跋呢？”

苏轼与王安石政见不和，世人皆知。世人不知的是，就在上一年的秋天，苏轼与王安石在江宁（今南京）相见时，早已一笑泯恩仇。王安石曾夸奖过苏轼的经藏文，二人一起“诵诗说佛”。但在苏轼看来，王安石论禅晦涩干枯，尤其割裂“佛语”与“菩萨语”，他着实不敢恭维。

碍于情面，苏轼仍挥笔作《跋王氏华严经解》一文，不过这跋绝无溢美之词，对很多观点都提出商榷，他以河阳猪失而复得故事，讽喻调侃中抒发个人见解。

“济南春好雪初晴，才到龙山马足轻。”齐州乃至龙山，是苏轼心驰神往的故地。早在熙宁十年（1077）二月，早已从密州卸任的苏轼途经齐州，曾与知州兼老友李常（李公择）相逢。那是一个雪后初霁之日，苏轼跟李常游览了位于城东数十里的龙山。

苏轼忘不了，他与李常在城门见面时，自己裹破毡、骑瘦马，如同北海渴饮雪、饥吞毡的苏武前辈。一见面，李常对他拱手作揖，咏诗致礼，恭敬有加。苏轼亦作《至济南，李公择以诗相迎，次其韵二首》相和。二人“纵谈剧饮”，互诉衷肠，可谓“聚散细思都是梦，身名渐觉两非亲”。

苏轼的弟弟苏辙在齐州任掌书记，可惜当时他恰已返京铨叙（职位审定），兄弟俩失之交臂。宦游40多年，兄弟俩“不相见者，十尝七八”，好在苏轼住弟弟家中，倒是见了三个侄子及亲眷。

当年二月，苏轼与好友齐州原知州李师中见面于汶上（属郓州）。李师中（字诚之）为宋应天府楚丘（今山东曹县）人，苏辙任齐州时，他是第一任知州，熙宁六年（1073）九月由登州调入。

跟随李师中到齐州的吴复古（子野），也是苏轼相见恨晚的师友。吴复古生于北宋真宗景德元年（1004），时为皇宫教授，与苏辙有交集。苏轼与吴复古极为投缘，也对吴复古与李师中的登州故事颇感兴趣。原来，吴复古游登州时，得12块北海砣矶石，块块“秀色粲然”，他于是不远千里乘海船将美石运回潮州老家，置于“岁寒堂”下。

苏轼后来以“北石南运”这个佳话为素材，写成中国赏石第一散文《北海十二石记》，使登州（长岛）“五彩斑斓”的美石，名扬大江南北。

二

离开齐州后，苏轼一行的车轮轧过官道上结着冰碴的积雪，马蹄溅起淤着枯叶的冻泥，“至郓州，与范纯粹同建募役之议”。范纯粹（1046-1117）是范仲淹第四子，时为京东路转运使、知庆州，二人都心怀国事，可谓同道中人。

苏轼的《论给田募役状》，议民之得失、论国之利害，提出用积存的免役宽剩钱来买田，给田募人充役，使“农民宽富，以备缓急”。针对“免役法”征收宽剩钱过多和偏离雇役、移作他用的问题，他反对“以图一切速成之效”，而取其合理之处而用之，“因法以便民”。

见了范纯粹，苏轼想起同为京东转运史的鲜于侁（子骏）。八年前苏轼至郓州时，年长他19岁的鲜于侁“留饮新堂，以吴道玄画佛为赠”，这情景他历历在目。展卷轻拂，吴道子画佛已由当初的碎烂不堪变得装裱完好，更令他欢喜至极。他为子骏倾情奉送而激动万分，情至深处，倾情挥毫《作诗谢之》：

贵人金多身复闲，

争买书画不计钱。

已将铁石充逸少，

更补朱繇为道玄。

烟薰屋漏装玉轴，

鹿皮苍璧知谁贤。

吴生画佛本神授，

梦中化作飞空仙。

觉来落笔不经意，

神妙独到秋毫颠。

我昔长安见此画，

叹惜至宝空潸然。

素丝断续不忍看，

已作蝴蝶飞联翩。

……

翌年（1078），苏轼在徐州知州任上时，又题写了《和鲜于子骏郓州新堂月夜》，再次感恩与鲜于侁的相见。

三

行履金陵（南京），车马休整，苏轼最想见的是全家人的恩公张方平（文定）。他曾写道：“十五年间，六过南都，而五见公。”（《祭张文定公》）

张方平（1007-1091），字安道，应天府南京（今河南商丘）人。当年，张方平慧眼识苏轼之父苏洵，称其为“王朝之珍”，苏轼苏辙兄弟因此“得交于公”。苏轼名噪京华、脱离“乌案”羁绊以及登州东山再起，这份恩情始终是他无法语尽也无法还清的。

拜访张方平，苏轼感佩恩公，不满足于其仅仅加封太子太保，觉得还应争取朝廷再给功名。这从翌年（元祐元年）十月，苏轼上呈《乞加张方平恩礼札子》中可得证实。

苏轼对张方平说：“您才识超人，博学能文，朝廷内外任官四十余年，已晋八名臣之列吧？”恩公不置可否。

“仁宗皇帝对您宠遇甚重，遇西夏反叛时，是您提出和戎之策，并得以采纳吧？”恩公点头称是。

苏轼说：“神宗熙宁年间，是您陈述王安石之新法之缺失？”恩公对此也承认。

“神宗皇帝命您为执政大臣，因故王安石不满，再无重用，您也没怨言吧？”恩公说确实如此。

“当下，朝廷元老大臣历经四朝的，唯文彦博、恩公和范缜三人，文、范两人在朝、有任，独恩公闭门在家。”

苏轼为恩师不平，他说：“回朝后，争取太后、皇上二圣为恩公加恩礼劳。”

元祐六年（1091），张方平享年85岁离世，追赠司空，尚书右丞苏辙替他请谥号“文定”。苏轼悲痛欲绝，服孝三月，并为恩师亲撰墓志铭。

四

苏轼这位卸任的登州知州，回京师踏雪赶路，沿途官道湿滑，滴水成冰。他踏荒原、住驿店，一道走来；披星光、尝野物，一路思考。

《登州召还议水军状》《乞罢登州榷盐状》“两状”表达主题和篇章结构，苏轼不断怀揣于心、打磨于脑。在到京前，他克服磨墨即冻、哈气成冰的困难，或倚马铺纸，或冷桌勤书，紧赶慢赶如期写好。

其中，《登州召还议水军状》是苏轼“元祐更化”九年间所写超过150封奏状中的第一封。此状指出，根据登州的“地近北虏，号为极边”的边防战略地位，请求克服麻痹思想，修筑工事，加强战备，驻军兵士不得差往别处屯驻，以确保国家安全、不受外敌侵扰。

《乞罢登莱榷盐状》则认为，朝廷推行低价收购、高价售出的榷盐政策，致使煮盐的灶户破产逃亡，百姓买不起盐，而官家所屯食盐长期积压，损失严重。因此，苏轼要求撤销登州莱州的榷盐政策。

苏轼一到京师，就将两状呈送朝廷，并很快就被采纳，从而使登莱罢榷盐的主张，得以实现。据清道光时重修《蓬莱县志》记载：“蓬邑不食官盐，自宋代苏长公已条陈得免其累，洵所谓仁人之言，其利溥哉！”

苏轼登州任职五天，竟然为登州办成了两件“惊天”大事，履行了进京必作家国状的职责，兑现了“归去先传《乐职》诗”的承诺。为此，登州、莱州两州百姓纷纷立《罢榷盐状》碑石，以表达感激之情。

这也就难怪在苏轼去世时，“讣闻四方，无贤愚皆咨嗟出涕”。在苏轼身后，修苏公祠于蓬莱阁，至今还有“五天登州府，千年苏公祠”的称领，表立朝为官的丰功伟绩，可见其在一方士民心中的分量。

“元丰之末，臣自登州入朝，过八州以至京师。”（《苏轼文集》卷十七）这八州，苏轼只在莱州、青州、齐州、郓州有活动记录或文字留痕。笔者考证，行程还应途经潍州、淄州、济州、曹州。

当苏轼经郓州离开山东境，马车朝着京师的方向而去时，他一定会心存不舍吧？何时才能再回山东？何时才能再见密州的纯朴子民和登州的神仙百姓？从史料来看，苏轼余生再也无缘回到山东，密州、登州成了他永远的“千里共婵娟”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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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历腊月十九是苏轼的生日，在东坡老家四川眉山，三苏祠沿袭古老的“寿苏”传统，每年都会举办“寿苏会”纪念东坡先生的诞辰。这一习俗自宋代开始，迄今已有900多年的历史。今年，三苏祠博物馆将在飨殿以“寿苏仪式”开启寿苏会，并举行系列传统文化体验活动，游客可免费参观。

值得称道的是，“寿苏会”早已超出地域限制，国内如山东、海南、湖北、北京、浙江、江苏等诸多地方，国外如日本、韩国都有官方或民间的传统文化活动。“寿苏会”已成为海内外文化交流的佳话。

编后记

北宋元丰八年（1085），时年50岁的大文豪苏轼调任知登州军州事，由此成为940年前“山海名邦”烟台（包含今威海）的“老市长”、山海仙境文化的重要代言人。

为深化宣传“仙境海岸，品重烟台”，本报邀请山东省文化旅游产业研究院智库专家、苏轼文化研究学者吴忠波先生执笔，于2024年6月起推出“苏东坡知登州”月度专栏。专栏文章对苏轼“春接命、夏启程、秋到任、冬回京”的履历及心路历程进行了深度挖掘，展现给文史爱好者和广大读者。

这种对苏轼知登州的文化宣传，变过去零散单篇而成系列报道，从“到任五日”延及“往返八月”，从“一诗”（海市诗）“二状”（盐、军状）增至“三美”（海、陆、空）“四至”（文、诗、书、画），向世人展示了一位立体多面、文武双全的“苏登州”。

今天是农历腊月十九，国内多地举办“寿苏会”纪念苏轼诞辰988周年。在本组报道完结后，本报后续将继续创意媒体传播形式，挖掘苏轼这位中国文化史上的巨人作为“品重”“仙境”代表人物的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