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货趣忆

2025年01月11日

刘洪

说起年货,我想起十岁那年的腊月,生产队为了让大伙儿过个肥年,把一头不能干活的瘸腿老黄牛给宰了,全队家家户户不但分到了牛肉,还有牛下货呢。牛下货是在饲养院的大锅里烀熟后分发的,拿回家时还是热乎的,那个香啊,那个馋人哪,我想能趁热吃几块吧。当时是夜里,我弟和我妹都睡了,我妈走到炕前叫醒他俩:“起来起来,给你们肉吃,吃了再睡。”我妹睡得深沉,无论怎么叫,怎么推,都不愿醒,我弟也不愿醒,但是夹块熟肉放在他鼻子下,他竟然把嘴张开了,接受了那肉,一边睡一边嚼,一边嚼还一边哼哼着,挺享受地在酣睡中吞了那块肉。再给他一块,仍然张口,仍然嚼着,来者不拒。这壮举把爸、妈和我都惊住了,一起哈哈大笑。那年的春节确实值得笑啊,因为正月初一早晨包的饺子是牛肉馅的,每吃一个,都是一个大肉丸子,鲜汤烫嘴,美味无比。

我有个干妈,对我可好了,每年正月初三我去给她拜年,她都会包顿饺子给我吃,走的时候还会给我压岁钱,每次都是一块钱。那时的一块钱,是笔大钱。干妈是从我们村嫁出去的。她的老爹我喊他是干姥爷,精瘦的一个秃顶老头。有一年腊月,大队杀了一头大肥猪,向各家各户卖肉。干姥爷拄着拐棍,手上端着一只瓦盆,也去买肉,被我在河滩上遇见了。那时候买肉,得排长长的队伍。我可怜干姥爷老腿颤颤的,怕他跌着伤着,便对他说:“干姥爷,你把钱和肉票给我吧,我替你去买,你赶紧回家暖和吧。”干姥爷很感动,不住口地夸我是个好孩子,像我爸,心善,是个小雷锋,有出息等等。可是,当我把猪肉买回来送给干姥爷时,他翻脸了,先是低垂着光溜溜的秃头,细细地打量那肉,又伸出长长的手指甲,捏住那肉悬在半空,朝我尖声地喊着:“你买的是块猪肉吗!”我吓得只顾点头,他怒喊:“这不是猪肉!这是块脖子头!什么破东西啊!赶快,去给我退掉!”

这场出力不讨好的“事故”,干妈肯定听她老爹说了。但是转过年的正月,我去给她拜年,她仍然包饺子给我吃,仍然给了我一块钱的压岁钱。当时我真想问问她:“干妈,脖子头究竟是猪的哪个部位呢?怎么既是脖子又是头呢?”

临近过年,我家香味最浓的时候,是母亲站在锅前炼猪油的时候。沸腾的锅里,猪油和肉脂渣翻滚着欢叫着。母亲手持一只大铜勺,爱憎分明地忙活着。

对猪油,她似乎格外柔情,往油坛里舀油,动作总是轻轻的,缓缓的,稳稳的;而对那一块块的肉脂渣,她似乎是怀着万丈怒火,用勺子背面,把肉脂渣挨个地压在锅底,用尽全身力气,拧挤着,拧挤着,拧挤个十次八次才肯罢休,拧挤得它们一次次地发出委屈的吱吱惨叫。什么是“压榨”,什么是“榨取”,这就是!很奇怪,尽管被榨尽了油汁,但那肉脂渣,仍然非常好吃,炒白菜好吃,凉拌白菜心也好吃,撒上点白糖,就更好吃了,既甜又香,既酥又脆,嚼着还带响儿呢,真是很神奇的美食。

母亲炼猪油的时候,南屋家的三姑则在惊天动地地砸骨头,手挥一把斧头,把刚买来的一堆带星星点点红肉的猪骨头,胯骨啊,腿骨啊,颈骨啊,给砸得碎碎的,细细的,黏黏的,面酱似的。她团弄成骨头丸子,放油锅里炸,炸得焦黄的,油亮亮的,看一眼就逗人口水。但是那骨头丸子吃进嘴里,总会觉得粗粗糙糙的,刺刺挠挠的,不愿往肚子里咽。

三姑不仅会砸骨头丸子,还会把一堆小烂鱼给砸成鱼丸子。

说了多次猪肉,应该再说说俺村那个杀猪的。他是个奇人,他父亲是个战斗英雄,20世纪70年代曾是福州市的干部。他的家人都是福州市民,唯独他,不住城市,回了老家,干什么呢?杀猪!

其实他一点也不像个杀猪的,白白的皮肤,绵长的身子,留着分头,雪白的衬衫束在笔挺的西裤里,一年到头都是锃亮的尖头皮鞋,那么洋气,那么帅气。走起路来,更是有派,昂着头,缓缓迈步,懒洋洋地晃动着身子,双眼微闭,不苟言笑——我从来没看见他笑一笑。他还特别喜欢干净,如果衣服上稍微蹭点浮尘,他会绷起食指和拇指,将尘垢弹净。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能杀猪呢?他虽然是个杀猪的,但是很少动刀子,动刀子是他徒弟的事,他只干一件事,那就是用木棒子将猪敲死。当猪在木床上被绑牢后,他就抓起那根木棒子,走到嗷嗷大叫的猪跟前,只听清脆爽利的一声响,猪叫声戛然而止。总是一声响,从来不会再追加一声。围观的人们会有人喊好,还会有人朝他鼓掌,夸他敲猪比他爹当年打枪还精准。他表情淡淡,扔了木棒,坐下,喝着徒弟为他沏的福建茶,抽着过滤嘴香烟。当年过滤嘴香烟可是罕见的啊。他静静地看着徒弟给猪放血、剥皮、剔骨、清理肠子,偶尔会吩咐几句,或厉声地强调几句,但是从来不吐脏口。

他好像天生不会发火、不会骂人,他在村里几乎没有敌人,但是朋友却多得数不清。他大方,仗义,只会给人好处,不会给人亏吃。每次杀完一头猪,他会吩咐徒弟把那些不太值钱的皮屑碎肉包起来,送给哪个五保户家炼油吃。

他自己呢,从来不吃猪肉。他吃什么肉呢?他什么肉也不吃,他吃素,想活个大年纪。他确实活得长寿,直到如今,他还在村里活着,已经八十九岁了,活得好好的。

这故事曾在我们村流传甚广。我的本家三姐,是个挺文静的漂亮姑娘,她嫁给了东胡同一个比她大两辈,但是个头起码比她矮半个头的小伙儿。小伙儿在国营烟台钢管厂工作,还是车间的小组长呢。那年腊月,他托人捎回一蒲包的年货,有鱼,有猪头,还有十分稀罕的海蜇皮、香肠什么的。当然,还有一封信,信里甜甜蜜蜜地告诉她:春节他不能回家,要在厂里值班,正月初三才能动身回家。

这么贵重的年货,三姐舍不得自己吃,想等着丈夫年后回家和他共享。往哪儿放呢?当时的农家哪有冰箱,只能放在屋外冻着;可是放在屋外,叫人偷去咋办?三姐把年货捆得结结实实,高高地吊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上。一天夜里,她忽然醒了,是被院子里一种异样的声响惊醒的,她赶紧爬起来往窗外面瞧。天哪,她分明看见,朦胧的星光下,一根长长的竹竿,正从墙外面伸向那棵梧桐树上,竹竿的顶端好像还绑着镰刀和挠钩。三姐大喊“有贼啊”,就打开窗子跳了出去。当她跑到树下时,吊挂年货的绳子,已被镰刀割断,挠钩恰好挂住了年货,正急急地往墙外面收缩呢。三姐大骂着,开了街门追向墙外。

当她追到窃贼跟前时,发现那贼是一条粗壮的大黑汉子,刚把年货装进一条麻袋里,正要背起来逃呢。三姐扑上去用手揪住麻袋,和汉子拼上了,用脚踢,用头撞,用牙咬,还不停地喊叫,那声音,比狼嚎还瘆人。汉子吓得跑了。三姐胜利地保住了年货,还夺取了一根竹竿、一把镰刀、一副挠钩和一条麻袋。哈哈,这年货,竟然能“钓鱼”!她得意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突然觉得寒冷刺骨——嗨,原来她身上只穿着一身内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