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学光

一

我喜欢雪,尤其喜欢漫天飞花的大雪,鹅毛一样的尤佳，那是特欢喜人的浪漫盛景。

一阵风过，天空飘来灰色的云，阳光不见了，暗淡的天空仿佛孩子的脸，说变就变，没有商量的余地。

一壶茶的工夫，漫天飞雪变成了鹅毛大雪。天空灰蒙蒙的，只有雪片在风的怂恿下铺天盖地，犹如海潮一样涌来。地面白了，树也开出了白色的花，行人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跌倒。好一场扑面而来的大雪！

倏然，一只鸟迎着暴风雪直冲云霄，老远辨不清它的样子。朋友说可能是一只鹰，我也认可，因为只有鹰才有这样的搏击力，敢于同暴风雪抗衡。高尔基的《海燕》立即跳进脑海：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高傲地飞翔。一会儿翅膀碰着海浪，一会儿箭一般地直冲乌云，它叫喊着——就在这鸟儿勇敢的叫喊声里，乌云听出了欢乐……

二

品茗赏雪，不由想起儿时往事。大雪天，母亲坐在火炕上绣花，我趴在窗前看下雪的景致。母亲望着窗外飘飘忽忽的大雪，即兴唱起：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雪花那个飘飘，年来到……

那时，电影《白毛女》刚上映没几年，《北风吹》这首歌已家喻户晓，人人都会唱。母亲给我们讲民间传说：“从前啊，冬天下的不是雪，是白面。老天爷怕人间民众冬天吃不上饭，隔些日子就下一场面，民众家里的白面堆成了山，对白面也不那么珍惜了，以为上天会一直这样恩赐人间。一次，王母娘娘到人间视察，看看人们能否吃饱饭，正巧看到一个年轻媳妇把白面烙成饼给小孩子当尿布，王母娘娘气得长叹一口气，扔下一句话：既然你们这么不珍惜粮食，那就改下冰冷的白雪吧。”

母亲讲得绘声绘色，我听得津津有味。母亲停下绣花的手摸着我的头温情地说道：“一定不要浪费粮食，让王母娘娘看到了，可能连庄稼地也不给我们长粮食了，那不得饿死我们吗？”那年我才5岁，懵懵懂懂，但是已明白了珍惜粮食的道理，不能浪费一点一滴。

记得那时黑面馒头是主食，过年才能吃上一顿白面饺子。母亲苦口婆心地教导，让我从小养成了勤俭节约的好习惯，至今没有改变。

雪越下越大，我兴奋难耐下了火炕，跑到院子里。风呼呼地刮，大雪劈头盖脸，一会儿积雪就没过了脚踝。我张开双臂，欢天喜地看着细细密密飘落的雪，仰起头，任雪花落在脸上，任眉毛被雪花浸润，嘴唇与雪花亲密起来。小黄狗欢快地跑过来与我玩耍，不时咬我的裤脚，拽着、甩着、顽皮着；花公鸡摇头晃脑，瞪着白茫茫的天地，仿佛在诧异，今夕是何年？又仿佛在畅想，我欲乘风归去，如大鹏鸟一样，扶摇直上九万里；大白鹅嘎嘎地叫着，仿佛披着白色的婚纱，妩媚亮眼地踱着四方步，欲登台展示风采，或来一个白鹤亮翅或来一支天鹅舞……它们自信的样子，让人好不羡慕。

我拿起小煤铲，不顾风雪肆虐，开心地堆起雪人。一会儿把母亲挂在屋檐下的红辣椒拽下一枚给雪人当鼻子，一会儿找来两粒黄豆子做眼睛，用刀削块胡萝卜皮做嘴唇……一个有模有样的小雪人就堆好了。母亲坐在火炕上，透过窗子欣赏我的作品，脸上笑意浓浓。可能以为那雪人是个真人，小黄狗、花公鸡、大白鹅欢快地围在雪人周围，与雪人对视，仿佛在猜测，这是个什么人？

雪更大了，雪人又披上了一层白色袈裟，更加活灵活现，惟妙惟肖。

一只麻雀慢慢悠悠地落在院外的竹子上，东张西望。竹子颤动一下，雪就落下几片，它应该是发现了雪人的眼睛是黄豆做的，正垂涎三尺吧！

街门忽然开了，噢，是爷爷来了。他手里端着一只砂碗，还冒着热气，看着我的雪人直夸奖。爷爷说，“奶奶给你烤的地瓜，快趁热吃了吧。”热气腾腾的地瓜，流着油。我拿起一块去送给母亲，母亲摆着手不要，我便狼吞虎咽地吞进了肚里。

看着我开心地吃地瓜，爷爷连忙说：“别急别急，慢慢吃啊！”我一边吃地瓜，一边找了把笤帚，帮爷爷扫去身上的积雪，爷爷道：“我孙子真懂事，真懂事！”

爷爷拿着空砂碗，小心翼翼地走出街门，走进纷纷扬扬的漫天大雪中，那一幕，至今留在我的记忆里。

三

20世纪70年代中期，一个正月初三，雪也是出奇地大。那年我7岁，父亲、四叔、五叔要到姑奶奶家走亲戚，我执意要跟着。那时家里穷，没有交通工具，只能靠两条腿走。那天的雪好像跟我们过不去，扑扑簌簌下个没完没了，三四公里的路，我们一跐一滑地走了好久。我摔了好多次跤，爬起来，拍打一下新衣服上的雪，继续撒欢地跑，一边跑一边捂着嘴，不让大雪灌进嘴里。

到姑奶奶家时，我们都成了雪人，姑奶奶连忙拿起毛巾给我们扑打身上的雪。

据说姑爷爷新中国成立前在烟台是商会的高层，有两个店面，生意做得很大，在商界赫赫有名。姑奶奶受过教育，待人接物非常讲究，不笑不说话，很有大家闺秀的风范，让人如沐春风。

姑奶奶细高挑、大高个、皮肤白皙、水灵灵的大眼、气质高雅。她不仅长得好看还很贤惠，一会儿就做好了一大桌好饭：虎头鸡、四喜丸子、扣肉、猪皮冻、煎刀鱼、熘肝尖等，看得我直流口水，因为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多好菜。

记得她家的火炕特别暖和，我坐了一会儿就冒汗了。看着窗外的大雪，父亲端起酒杯敬姑奶奶，姑奶奶举杯回敬：“大雪迎新客，孩小精神好。侄子孙子来，欣慰又开心……”姑奶奶不愧见过世面，出口成章，让我佩服不已。我也举起水杯向姑奶奶表达敬意，背着妈妈教给我的敬酒词：“窗外冰锥亮，大雪白茫茫。姑奶身体康，岁岁年年长。”我的话音一落，姑奶奶脸上如桃花绽放，直夸我不简单，随手奖励我一块大肉。我大咬一口，满嘴流油，很是惬意。那时，想吃上一块大肉，恐怕只能等到过年。

四叔和五叔请姑奶奶讲讲在烟台做生意的故事。姑奶奶打开了话匣子：“小日本投降前几年，一个大雪天的傍晚，刚要打烊，伙计发现一个人躺在店门口，就告诉了我。我一看，一个衣衫褴褛的小青年缩成一团，就让伙计把他抬到店里，熬了红糖姜汤，让他喝下去。小青年苏醒后说，他是一路讨饭过来的，家里人都已病逝，他也好几天没有吃饭了。我让人给他换了衣服、洗了澡，饱餐了一顿，又留他在家里住了几天，休养了一下。后来，你姑爷爷找到一位进步人士，让小青年参军入伍，当了八路军。那年，那孩子18岁，走的时候，我们给他带了新铺盖，还给了他一些零花钱。他哭着跪下感谢救命之恩。”

“那天如果没有发现他，他可能就会冻死在风雪里了。若干年后，他托人打听寻找过我们，那时我们已经回老家。听人说他参军后作战勇敢，立过功受过奖，抗美援朝时当上了营长。在一次冲锋中，他冲在最前头，不幸被敌人飞机扔下的炮弹击中，牺牲了。我得知这个噩耗后难受了好多天。据说他牺牲时也是一个大雪天，鲜血把一片白雪都染红了。”讲到这里，姑奶奶抹了把眼泪，我们也跟着叹息，为这位英雄感到惋惜，被他的事迹所感动。

长大后，我从文学作品中知道了“长津湖战役”，志愿军战士在零下30摄氏度的恶劣环境中作战，风雪交加、山高路窄、地形复杂，连基本生存都不容易，更别说是战斗了。他们匍匐在大雪中，像冰雕一样，不后退一步，可歌可泣。

那次大雪天走亲戚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特别是姑奶奶讲的英雄故事，至今还那么清晰、难忘。

四

小学四年级那年，腊月的一个大雪天。上午课间操时，大雪飘飘洒洒，我们像小鸟一样冲出教室，到操场上打雪仗。有的同学在厚厚的雪上匍匐前进，有的摔跤，有的在堆雪人，有的在打滑刺溜，操场上热闹非常，人声鼎沸。

突然，我的同桌小风蹲在雪地里捂着肚子直“哎呀”，我走过去问他咋回事，他说肚子疼。我和另一位同学搀扶着他往村里医疗室走，走了一会儿，小风就站不住了，蹲了下来。我弯下腰背着他一步一滑地往前走。他比较胖，号称“小胖墩”，我背着他有点吃力，只能慢慢地往前挪。走了一会儿，换另一位同学背着他继续往前走一会儿。那天风好大，雪没有停的意思，任性地下着。好不容易到了医务室，医生给小风揉揉肚子，然后打了一针，吃了点药。一会儿工夫，小风不再捂肚子了，脸上露出了笑，那颗大大的门牙雪白雪白，比白雪还白。他拉着我俩的手一路狂奔，顶风冒雪飞回了学校。

我们喊报告，老师让我们在讲台旁边立正站好，不问青红皂白，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批评：“你们仨玩疯了吗？继续出去玩雪吧！不用上课了。你看你们身上的雪，在雪地里玩了吗？”小风刚要开口说话，被老师一脚踢在屁股上：“还想狡辩，把你家长叫来，不爱念书就回家吧！”小风被踢哭了，哭着跑出教室回家了。我俩一看，连嘴都不敢张，默不作声地耷拉着脑袋。一节课，就这样听下来了。

中午快放学时，小风的爸爸领着小风回到了课堂，感谢我俩做了好事不留名。原来，小风回家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和父亲说了。他爸爸开始不相信，又到医务室去问了个究竟。知道儿子没有撒谎，就领着小风来到学校。

下午上课的时候，老师知道冤枉了我们，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向我们赔礼道歉，并说：“老师没有经过思考，凭感觉就盲目给你们下结论，老师做错了。这个教训告诉我，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这是一个真理，大家以后一定要记好了。”

茶香四溢，沁人心脾。往事如昨，历历在目。

雪像仙女散花，一会儿大，一会儿小。天空还是那样灰蒙蒙，路上的脚印有的深有的浅。清雪车在大街上忙碌，到处车来车往，大雪没有阻碍人们的日常出行，幸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