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1月03日
叶展韵
“张打铁,李打铁,打把剪刀送姐姐,姐姐留我歇,我不歇,我要回家学打铁。”这是人人耳熟能详的关于铁匠打铁的一首儿歌。
一
我小的时候,是大集体时代。那时,村里南街有一座老房子,里面砌有一个高高的炉子,有铁匠整天在里面叮叮当当地打铁。
村里最早的铁匠,都是从胶州来的打铁人,村里人都叫他们“老西”,意思是他们是从西边来的人。他们说话温柔,软绵绵的,好听。每年春天秋天农忙时候,他们就来了,在村里沿着大街高声吆喝:“压(钢的意思,下同)铲头——压犁来!——”如果没有人出来,沿街吆喝的那个老西就会骂街,说:“没人钢!”如果有钢锄板、镢头、铲头、犁的,他们就在南街那座老房子砌炉子,把铁井放在一块圆圆的大木头上,高矮合适,打起铁来省力。
铁井一般重六七十斤,凸面,一条尾巴四条腿,耳朵上有一个眼儿。尾巴和眼儿是用来曲器具的。有的器具需要曲弯,就在小尾巴上或者在眼儿里面曲。关于铁井,还有一个谜语:一眼儿一尾,四条硬腿。一个好汉子,挨了一辈子好毁(打的意思)。打铁的时候,把烧红的铁钳出来,放在铁井上,铁匠抡着锤子打。铁井是凸面,如果把凸面打得平了,就不走铁(需要锻打的铁就不往外伸张的意思)了,那就要再换一个铁井。
打铁一般是四人组合,一个拉风匣的,一个打大锤的,一个打二锤的,一个把钳的。把钳的在这一帮人中技术最高,什么都要会,什么都要懂,是领头的,也是掌柜的。人手不够的情况下,三个人也可以,一个拉风匣的,一个打锤的,一个把钳的。打小铁的时候,有把钳的和打锤的就可以了。等到打大铁的时候,拉风匣的拉得火候差不多了,就赶快停下风匣过去帮忙打铁。等到铁打不动了,再放下大锤过去拉风匣。
二
俗话说,长木匠,短铁匠。意思是木头长了,木匠用锯能截去;铁具磨损短了,铁匠能接上。农村里的叉镢、板镢、锄板、犁、铲头、各类的刀具等,都是磨损得不能用了,请铁匠给接上一块。铁匠钢一张镢不但要收钱,还要管一个人的饭。有的人家只拿钱不愿意管饭,老西就会说:“出门还能背着锅?给你打家什,你还能不管饭?!”
压铲头压犁的时候铁匠都有模子。压铲头都是压铲头尖。铲头是镶在犁上,耕地的时候,一般铲头尖先被磨没有。压铲头的时候,生铁都融化成红水,油沫沫的,倒在模子里。把钳的钳着需要压的已经烧红的旧铲头,端量准了,一下伸进模子里,等生铁水凉了就粘上铲头了。铲头尖能接一虎口(一捺)长。压犁的时候也如此,都有模子。他们也压锄板,不过他们压的锄板不能用,太厚,太沉,还爱粘泥,锄地的时候一点儿也不好用。
打铁还有一个步骤是淬火。犁、锄板、板镢、叉镢、铲头等器具加热锻打好后,此时温度降下来,需要再放进火里烧红,再钳出来迅速地放进冷水里快速冷却,使器具软硬适中——这就是淬火。如果是钢制品,就不能放进冷水里淬火,要把风匣拿下来,拉着风匣,用风匣里面出来的风来慢慢降温,这也就是淬火。
铁匠不只会打铁,还会敷铜。以前家用的铲子都是铁制的,只要铁匠进了村,有的家庭妇女就会找一点儿铜,拿着铲子,叫铁匠给铲子敷上铜。铁匠会把铜和铲子一起放进炉子里面烧,等烧红了铲子,铜也快熔化了,赶快一只手把铲子钳出来,另一只手钳着铜在铲子上来回均匀地摩擦,全面覆盖。等铲子的温度彻底凉透了,就会呈现出红红的颜色。
给铲子敷铜的好处是铲子不会生锈,也美观。不过铁匠也不会白白地给敷铜,他们往往会问人家要烟抽。这时女人就会回家抽四五根烟叶送给铁匠,这样两下互不相欠。往往这个时候,掌柜的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伙计也会把要来的烟叶分给掌柜的来抽。
三
俗话说,人生三大苦,打铁撑船卖豆腐。打铁是个力气活儿,抡大锤的,拉风匣的,都要有足够的力气,虽然不能说像项羽那样“力能扛鼎”,但是,起码胳膊要强壮有力,还要有一副好腰板。没有一个硬朗的身体是干不了铁匠这个活儿的。铁烧红了,钳出来放在铁井上,抡着大锤,紧锣密鼓,急三火四地打,暴风骤雨般地打。拉风匣的也是一刻不能停。不一会儿,他们就会汗流浃背,衣服也湿透了。
稍作停歇,他们会用脖子上围着的毛巾擦汗。有一年,胶州来的一帮铁匠里,有一个伙计干活不行,但是能吃饭,掌柜的就挖苦他说:“叫你打铁你打铁不行!叫你拉风匣你拉风匣不行!叫你哈面汤你出溜出溜一碗!出溜出溜一碗!”
乡间有一句话:一锤子打响,满锤子是钢。这句话喻义一个人到了一个新单位,能快速打开局面,把很难的工作干得有声有色,令人佩服,获得人们的称赞。就像打铁,把烧红的铁放在铁井上,一锤子下去,飞溅起满天眼花缭乱的铁花,仙女撒花一般,十分漂亮。
打铁的时候,铁匠铺里有些东西看着不是通红的,但可能也会是热的,会烫人。有一次,村里一个小孩去铁匠铺里玩耍,也不知道摸了什么东西,手被烫出一个大泡,小孩哭着回了家。他的妈妈不讲理,想叫铁匠赔钱,就去铁匠铺找铁匠麻烦。小孩的妈妈一进铁匠铺,见到一个铁凳子就没长没短地坐了下来,还没有坐稳,就“嗖”地站了起来,两手火急火燎地摩挲摩挲裤子说:“弄了半天,铁匠的家把什全是热的。”她这才知道是自己孩子的过错,不能埋怨铁匠,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四
关于铁匠打铁,乡间还流传着这样一个俏皮话。打铁的时候,把钳的用小锤打,另一个用大锤打。通常是小锤打两下,大锤打一下。小锤是指挥员,小锤打哪里,大锤就要打哪里。特别是压锄板、压刀片时,小锤大锤叮叮当当,那节奏那声音听着就是:“蹦对蹦!蹦对蹦!当就格当!当就格当!当就格当!当就当格!”想象力丰富的人就把这一段声音编成骂掌柜的俏皮话:“谁当鳖来?”“把钳来!”“就不当!就不当!”“不当就不行!”“不当就不行!”“当就当!当就当!”
在过去,铁匠无论走到哪一个村,只要有好的黄壤土,他们就会挖一些,和着炉渣做一些铁饼子,走到哪里带到哪里。铁饼子晒干后像刀切的馒头一样,抗火耐烧,一个铁饼子能烧一两天。有一次,铁匠做了一些铁饼子,还没有晒干。晚上睡觉的时候,掌柜的刚躺下来,忽然想起来天气不好,担心夜里下雨淋着铁饼子,就对小伙计说:“做了些铁饼子,天不好,你不下去看看拿进来吗?别叫雨淋着。”小伙计赶紧跑出去,掌柜的又问:“(天气)不当害(不要紧的意思)呀?”小伙计回答说:“不当害!一个星一个星的。”掌柜的又说:“那不当害,睡觉吧。”
第二天早晨,掌柜一觉醒来,发现昨夜的一场雨把铁饼子全淋塌了。他埋怨小伙计说:“我昨晚叫你看,你不是说一个星一个星的吗?”小伙计委屈地辩解道:“我说一个星一个星的,你说不当害。”原来,小伙计的意思是说一个雨星(雨点)一个雨星的,而掌柜的误以为他说的是天上的星星一个星一个星的。
五
说到打铁,要数章丘的铁匠师傅最有技术。
有一年,章丘姓刘的铁匠师傅弟兄两个在我们唐家泊公社西五叫山村落户,我们村里去请了一个来,一个月40元钱的工钱(那时工人的工资是20元)。分管副业的书记柳行楠安排孙占国、许成军跟着师傅学艺,王国强拉风匣。
章丘师傅尽心尽力地教,孙占国、许成军认真地学。经过一年努力,两人出徒了。铁匠师傅看到孙占国可以独当一面,又去了另一个村里传授打铁的技术。村支部研究决定,让孙占国当掌柜的,王国强还拉风匣,许成军打大锤。孙占国不想当掌柜的,怕干不好,柳行楠安慰他说:“不要紧,慢慢噜苏(意思是一步一步地)造(干的意思)!”孙占国不负众望,把村里的铁匠铺搞得有板有眼,各个生产队的犁、铲头、锄板、镢、各类的刀具等都能压好;家家户户用的担杖钩、小铲子、街门上的门钹和圆环等也都能打出来了。后来,村支书看孙占国打铁有魄力,又把他调到四队当生产队长。一直到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村里的铁匠铺才解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