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立伟

一

我对对联和书法有一种天生的好感和亲切感。小时候，我竟然知道我们那个500多户的大村在过年的时候谁家的对联写得好，跑到人家门前久久观看不忍离去。那时候没有照相机，晚上，我靠着记忆在被窝里想，用手指在被子上划来划去。

就凭这一点，我坚决相信据传是郑板桥的那段故事：郑板桥痴迷书法，晚上睡觉时，经常在夫人的后背上写字。这天，郑板桥的刻苦终于惹烦了夫人，斥“人各有体”！一句“人各有体”促成了郑板桥境界的提升，以乱石铺街的“板桥体”写出了自己的面貌。

村子里1975年前后建成了一座大礼堂，那时候觉得那是一幢十分宏伟的建筑，美轮美奂。礼堂南北长，正门朝南。在正门东西两侧附属建筑的门头上方，村里一位叫林世通的老教师，用毛体分别临摹了伟人的《长征》和《娄山关》。林世通站立桌上，在雪白的墙壁上一挥而就，一遍成功，我如醉似痴地看了一个下午。

以后，每看到写毛体的，我心里就会自动地和林世通老师对标对表，那种膜拜，五十年不减。

二

2010年7月12日，朋友晓东带领，几个友人一起参观了栖霞牟氏庄园。十几年了，我经常重温电脑里留存的照片，回味那一段岁月和人生难得的友谊。

照片里存了牟氏庄园里的一对客厅联：一副是“金樽满座对月论文，画阁生香张侯习射”，一副是“垂帘心在万山中，开卷神游千载上”。内容好，书法也好。上联“金樽满座对月论文”是说：高朋满座，举杯对酌，明月相伴，夜深不还，在这样的气氛中，朋友谈诗论文。下联“画阁生香张侯习射”是说：青堂瓦舍，陈设精美，香气氤氲，欢声笑语，在这样的环境里，朋友射箭作乐。

但“张侯”是什么？这是我多年未解的一个疑问。

后来，在王羲之《快雪时晴帖》中，我看到了完全相同的两个字“张侯”。

《快雪时晴帖》并非王羲之本人的真迹，与《兰亭集序》一样是唐朝人的摹本，但这已是稀世珍宝。乾隆当年十分珍爱王羲之《快雪时晴帖》，将其与王献之《中秋帖》、王珣《伯远帖》一起，在养心殿里专辟“三希堂”以珍藏，临摹玩味，题跋抒怀。1948年，这件珍品随着238951件故宫文物一起被带至台湾，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江左风流，历经一千六七百年的岁月，依然令世人心荡神驰。《快雪时晴帖》原文是这样的：

羲之顿首：快雪时晴，佳。想安善。未果为结。力不次。王羲之顿首。山阴张侯。

仔细释读一下帖文，大致是说：羲之拜，刚才这里突然下了一阵雪，很快又放晴，好！想必你也一切安好。上次未能如愿，使我心情一直很郁结。人世间很多事人力所不逮。羲之再拜。可能因为一些原因，上次有一件事情“未果”。短短28个字，王羲之在开头和结尾两次“顿首”，传递出他对这位朋友的歉意、情意和敬意，可谓情真意切。

但最后还有“山阴张侯”四个字。山阴是王羲之的居住地，即今浙江绍兴。但“张侯”又是什么？这增强了我心中一直未解的那个疑问。

三

语言是不断变化的，离古越远，变化越大。《快雪时晴帖》这样的文字，在当时是生活化十足的一个便条而已，到眼即了，谁也不会看不懂。几百上千年过去了，却变得让人十分费解。体现在“张侯”上，人们就有误读。有人认为“山阴张侯”是收信人的姓名和地址，有人翻译成“山阴张先生”。持此论，启功先生认为张侯是收信人的姓名，“侯”是尊称。

但是按照这个解释，总觉得怪怪的。这四个字所出现的位置、表达的意思，都没有恰如其分的自然贯通顺畅。近日有幸读到河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宋战利先生的一篇文章——《“快雪时晴帖”里的“张侯”》，让一切疑惑顿消，颇有豁然开朗之感。

宋先生考证后认为，“侯”是爵位，不能作为对男士的尊称。“山阴张侯”并非“山阴张先生”之意，而是“我在山阴准备好了，恭迎您的光临”！

如此解释，关系到“张”和“侯”的词义。“张侯”的“张”，并非姓氏，而是伸开、展开的意思。“张侯”的“侯”，是粘贴箭靶的布。“张侯”，就是把粘贴箭靶的布（可以理解为“箭袋）伸开、展开，然后来射箭。

礼、乐、射、御、书、数是对古代读书人的基本要求。在东晋时期，射箭的技艺还没有远去，王羲之为了表达自己的情意，真诚地向朋友发出邀约：快来吧，我在山阴已展开箭袋，随时恭候您的光临！这实在是一件极其自然的事情。

“张侯”就是将侯（箭袋）展开，牟氏庄园里的“画阁生香张侯习射”，《快雪时晴帖》里的“山阴张侯”马上就变成了小溪流水，顺畅而响亮。

几年前，我从芝罘区迁居高新区，所住小区被学校环抱：南依烟台二中，北靠山东商务职业学院，西邻益文小学。路修好了，取名“状元坡路”。

金代时，宁海州出了一位状元叫范怿，范家花园是当年马钰、丘处机等全真教七真人修道的地方，也是1938年2月13日发生雷神庙战斗的地方，这里打响了胶东抗战第一枪！范怿后来回乡做官（宁海州学正），就在现在“状元坡”这个地方办起了学堂，讲学育人，造福桑梓。“状元坡”这个地名就世代流传下来。

感谢高新区地名办用一个路名承载起一段历史，赓续一段文化，当然也托举起新时代一个个家庭望子成龙的希望。

王羲之坦诚热切地招呼朋友“山阴张侯”，牟氏庄园的主人有“张侯习射”的美意，居住在状元坡，怎么就不可以诚邀三两挚友谈谈天、说说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