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心亮

在我们河崖村，家家户户都挺和睦，人也厚道，相互间即使有了争执，也不记仇，见了面该打招呼还打招呼，遇上事该帮忙还帮忙。那些做小买卖的也都爱到我们村来吆喝，说，不像去某些村卖桃子，村里人你尝一个我尝一个，一个没卖出去，半筐桃子就尝没了……

这些话，大队长张志超在广播时说过，最后说了一句：丢不丢人！

张志超的本意是夸奖我们村的村风好，大家要继续保持。大家听了很自豪，唯独张苦丁听了心里不熨帖，觉得张志超最后一句话是含沙射影，骂的是他。张苦丁喝了点酒，去大队部找张志超讨说法，竟然还把门锁踢坏了。张志超很生气，使了一招“背口袋”摔了他。

张苦丁跑到公社里告状。公社让张志超写检查。张志超看见我坐在树下背唐诗，就跟我说：“秀才，你帮我写份检查吧。”

我还真没写过检查，没经验，就去找张谷。张谷说：“张志超摔了我爹，写检查的是他，怎么反倒让我来写检查？”我说：“作业还想不想抄了？”

张谷帮着写检查的时候，我问他：“你爹尝人家的桃子了？”张谷说：“也不光是桃子，卖苹果的、卖洋梨的、卖樱桃的、卖核桃的……我爹都爱尝尝，不尝尝咋知道甜不甜？”我说：“尝完了，你爹买吗？”张谷说：“我爹嘴刁，尝完了都说不甜，从来不买。”

我挨了张志超一顿训，原因倒不是我找张谷写的检查，而是因为我要挟他不写检查就不让他抄我作业。张志超说：“你以为这是帮他吗？这是害他知道不？！”训完了还不解气，扭着我的耳朵去找我爸告状。我爸正在猪圈里挑粪，气得把粪叉扔给我：“娘的，你来挑！”

我爸和张志超坐在猪圈矮墙上抽纸烟，我爸说：“张苦丁这毛病改不了，我的菜园跟他家的是地邻，种的黄瓜和洋柿子基本都让他给吃了。”张志超说：“没揍他么？”我爸说：“就他那细胳膊瘦腿的，我怕一使劲给他掰折喽！”张志超说：“这伙计，提起来真让人头疼！”

张谷让张苦丁头疼，不爱学习爱打架，不是自己挂上伤就是让别人挂上伤。别人挂了伤，大人就来讨说法。张苦丁嘴里道着歉，手里抄摸起棍子就去打张谷，张谷捂着脑袋也不求饶，最终反倒惹得来讨说法的大人过意不去：“算了算了，我那小子也不是玩意儿！”

我不让张谷抄作业了，张谷就开始找我的事。我回去告诉我爸，我爸说：“有本事，你打回去，找我做什么呢？”我一想，也对，自己的事情自己办。于是去找唐波和建国，打算成立个“铁掌帮”。结果唐波和建国都想当帮主，我很气恼，就算了。

我开始偷偷练臂力。

我帮我爸在猪圈里挑粪，我爸夸奖我，说我腕力还行，地瓜饼子没白吃。原先我以为我爸是熊我，让我帮他多干活，结果我妈也这样说，我就觉得自己的确是有点子天生神力，如果再加强锻炼，跟张谷摔跤干架的时候，应该是没什么大问题。

于是，我跟我爸去水井挑水时，不用扁担挑，用两只胳膊提，《少林寺》里的武僧们不就是这样担水练功的么？每回我湿呱呱地提着两桶水趔趄着回家，都会赢得我妈的高声责骂，有时还拿烧火棍抽我。虽然我很生气，但想到习练武功必须要吃苦中苦，经历一番磨难，我就忍了。

每天吃完饭，我都和我爸掰手腕，虽然每次都掰不过他，但我爸都会点头认可我的腕力渐长。我妈也忍不住要跟我比试，结果比了三把都输给了我。我说：“妈，你不用让我。”我妈说：“我没让你。”我说：“妈，我知道你是故意装输来激励我。”我妈气得又骂我！

但我知道，我的力气大了。无论是提水还是搬东西，都感觉比较轻松了。

张谷在班里又开始耍威风，欺负完这个又欺负那个，大家敢怒不敢言。我拍案而起：“张谷，别人怕你，我不怕你！”张谷眼珠子瞪得比鸡蛋都大，他做梦也想不到，我竟敢挑战他。他晃悠着膀子走过来跟我说：“咋的，还想跟我比试么？”我说：“比就比，咱们掰手腕！”

一试，我见张谷的神色怔了一下，然后就埋头使劲。同学们都围拢过来，嘶吼着给我们加油，我看到张谷的脸色起先是白的，后来开始变红、深红、紫红……又开始变白。张谷看着我，眼里少了恶狠狠的样子。我忽然卸力说：“唉，比不过你，我认输！”

张谷握起拳头示威，示威完了又看我一眼。我没放声。

唐波和建国沮丧地跟我说：“你再咬咬牙，使使劲，必定赢！”我摇头说：“真不行，一点力气也没有了，真的赢不了张谷。”张谷坐回教室的角落里，不时偷偷地看我。我没看他，我知道自己是故意输给他的，但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也不知道。

我和我爸收拾菜园，新长的黄瓜带着刺儿、成熟的洋柿子红着脸儿，我摘下来，看到张苦丁也在旁边地里干活，我就分了一些给他。张苦丁连声说：“我地里有、地里有，你看看我样样数数种这许多，自个都吃不完，你要是喜欢吃，到我地里随便摘！”

打那以后，张谷不再欺负我了。相反，如果谁来欺负我，张谷都会挺身而出帮我。我依旧不给他抄作业，我跟他说：“你将来不是想当炮兵吗？数学学不好，你怎么计算坐标？等你扒拉手指头的时候，鬼子的炮弹早打过来了！”张谷觉得有道理，让我辅导他作业。

张志超来我家看壳郎猪，和我爸坐在猪圈矮墙上抽纸烟。张志超说：“听说你家小子跟张苦丁那小子掰手腕，故意输了？”我爸说：“没有的事儿，我那小子劲儿小，连他妈都比不过。”张志超说：“不管咋说，你家小子不俗，将来接我的班，当大队长行。”

张志超走了以后，我爸跟我妈说：“张志超小看人，怎么不说俺儿当公社书记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