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0月25日
李心亮
“秋风响,蟹脚痒”说的是江南的河蟹。咱们胶东的海蟹到了寒露霜降时节,也是膏黄肉满,鲜美异常。
在众多海蟹中,三疣梭子蟹可是首屈一指。
三疣梭子蟹是学名,得名的原因是蟹体呈梭子形,蟹斗正中央呈三角形排列着三个骨质疣突,蓬莱土话叫飞蟹。
为何叫飞蟹?因为它在海水里行动如飞,活像是长了翅膀。野生的三疣梭子蟹以鱼虾为主食。鱼虾在海里游得再快,也逃不出形如鬼魅、快似闪电的梭子蟹的魔爪。捕捞梭子蟹,既可以用蟹子笼,又可以用小拖网、流刺网、坛子网。其中以坛子网的产量最大,如果碰到蟹群洄游,往往一个潮头(渔家专用语,指一个收获日)就能有数千斤的产量。
一
我们村靠海,几百年来,父老乡亲们以捕鱼摸虾钓蟹子为生。父亲和母亲是1969年夏天结的婚,婚后的生活清贫而恩爱。那时农村是大集体劳作,温饱有余但大部分人家手里还是比较拮据的。那一年深秋,刚结婚的父亲和伯父商议,搞点小副业,赚点零花钱,买个灯油炭火、酱醋盐糖。
农历九月,正是大飞蟹顶壳肥的时候。哥俩商议好晚上出海去钓飞蟹。
我们村北就是大海,按照多年的渔家经验,这个时候,大飞蟹就在离岸边千数米的浅海底觅食。父亲和伯父向渔业队借了一条小船,准备好蟹笼饵料,趁着月色,悄悄出海。那一夜收获颇丰,钓了大约六七十斤大飞蟹。除了留出几个给爷爷奶奶,剩下的装了满满一大筐。
天不亮,父亲骑着二八大金鹿进城去卖大飞蟹。大飞蟹活蹦乱跳,要价不高,一角钱一斤,管挑管拣。天大亮时,一筐蟹子就卖了一大半。
忽然,集市南头人头攒动,有人嚷:工商所来了。那年月,不准私自到市场上卖东西,被工商所人员捉住是要没收东西的。父亲看着还剩下的小半筐大飞蟹,不知如何是好。旁边的老大爷是从黄城集乡下来的,卖自家院子里种的旱烟叶,篓子里还剩四捆烟叶。父亲和卖烟叶的大爷交换了一下眼神,来不及多说,父亲把小半筐大飞蟹“哗啦”一下倒进了大爷盛烟叶的篓子里,然后抓起四捆烟叶,跨上大金鹿,拐进小巷,急匆匆往家赶。
回到家,父亲掏出一大堆毛票,数了数,一共卖了五块二毛钱,还有四捆晒干的黄烟叶。父亲和伯父都不吸烟,悄悄问问相处不错的、吸旱烟的乡邻,两块钱把四捆烟叶低价倒腾了出去。父亲说:“每家分了三块六毛钱,那时候猪肉三毛六一斤,这钱能割整整十斤猪肉呢!”伯母就和母亲合计好,把肉票都攒到年底,用这钱割了猪肉,过了一个透肥透肥的肥年。
二
那个年代老百姓家家孩子多,负担重,吃饱穿暖、给儿子娶上媳妇是最大的追求。我三姑四姑嫁在本村,每家都是四个儿子三个闺女。四个儿子就要准备四幢三间大瓦房,将来用来娶媳妇。我三姑两口子和几个哥哥姐姐都特别能干,白天下地在生产队挣工分,晚上就出去捣鼓点副业。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三姑夫带着儿子们钓鱼摸虾。到了秋天,就钓大飞蟹。晚上钓的大飞蟹,三姑就趁着夜色蒸出来,天一放亮,便起身去长途车站卖煮熟的大飞蟹。
那一年我姐姐六岁,天天早上步行四公里路跟着三姑去卖大飞蟹。三姑拐着一大筐煮熟的大飞蟹,足有三四十斤重。我姐姐提着个小篮子,篮子上盖着一块手巾。到了车站,三姑找个隐蔽的地方放下筐,先从筐子里拾出几只大飞蟹装在小篮子里,盖上手巾,叮嘱我姐姐守住蟹筐,她挎着小篮子,挨个客车去兜售煮熟的大飞蟹。三姑说:“论个卖,半斤左右的一毛钱一个,一斤左右的二毛钱一个。每天都能卖好几块钱。”
姐姐这个看摊的小跟班躲在旮旯里,穿着件肩头打了块补丁的旧褂子,一只手揪着筐子,小手冻得凉凉的,眼睛瞄着三姑一会儿上这辆客车,一会儿又从那辆客车下来。上下四五辆车,一小篮煮熟的大飞蟹就卖没了。三姑笑眯眯地走近姐姐,又装上一篮子。全部卖完,她们就去车站附近的饭店,给姐姐买个烤得喷香的烧饼,牵着冻得小手冰凉的姐姐,步行赶回村子。
到了年底,三姑给姐姐割了块平绒布料,做了件新褂子,草绿色的底子,上面是一组一组白色黑色的小兔子。这件褂子,姐姐穿着过了好几个年,穿旧了、穿小了,母亲又改了改给我穿,我又穿了好几年。每次在棉袄外面套上这件草绿色底子、印满一组组白兔子黑兔子的平绒褂子,妈妈就会说:这是姐姐跟三姑去卖了一个多月大飞蟹,三姑给买的。
三
岁月一天天过,日子一天天好。哥哥们娶了媳妇,姐姐们找了婆家,一晃就是二十多年。从20世纪80年代末期,我们村的渔船捕获的大飞蟹就越来越少了,到了2000年左右,大飞蟹在渤海湾成了珍稀物种,市场价达到了七八十元一斤。蓬莱沿海一些头脑灵活的渔民抓住商机,秋天从大连金州湾、丹东等地贩过来活的小飞蟹,十元到二十元钱左右一斤,放养在海边挖的养殖池子里,春节前出售,可以卖上三四倍的价格,三四个月就能有三四倍的利润。小舅舅家承包了一片海区,专门从事大飞蟹育肥养殖。重阳节后陆陆续续收进膏满壳肥的大飞蟹,之后每天都要向养殖池里投喂小鱼小虾。到了小雪节气,海水温度达到10℃左右时,大飞蟹就不进食了,静静地趴在养殖池池底的砂砾里育肥冬眠。
瑞雪纷纷之时就是年了。记得那年年三十中午,早早吃了午饭,我和媳妇去村西头姥娘家去看望姥娘。
媳妇是三月底怀的孩子,大概就要生产了,但是不知道能生个拉着大龙尾巴的还是骑着小龙脑袋的宝宝。虽然是数九隆冬,天好得出奇,微微有点泛蓝的天,阳光没有一点杂质,冰片一样晶莹。远处的山脉舒适地卧着,海闲散地躺着,柏油路又宽又亮。路旁的刺槐,虬枝伸向天空,凝神端庄。天地之间,一片干净祥和。
满村通红的门对子糊上了、通红的灯笼挂上了、通红的窗花贴上了……调皮的孩子们零星地放着鞭炮,满街一股子淡淡的烟火味儿。拐进月亮门,透过明亮的前窗,看到姥娘端坐在炕上,手扶着炕桌,眼巴巴地望着窗外。推开卧室门进去,屋里特别暖和。炉火很旺,一炕的大日头。炕上那个满头银发所剩无几,一笑起来就找不到眼睛的胖老太太,就是我的姥娘。
姥娘招呼着我媳妇赶紧脱外套,坐到她跟前。红毡铺的大炕上放着一个小炕桌,小炕桌上倒扣着一个大盘子。姥娘伸手揭开盘子,里面盖着一只大飞蟹,一只足有一斤多重的大母蟹子。“今天大年三十,中午吃螃蟹,好多年没见过这么大的螃蟹了。我和你小舅妈说,这个最大的母蟹给我留着。”
姥娘一辈子讲究“给人家吃传名,自己吃填坑”,这个信念,她自己身体力行了一辈子。在我们这个大家族里,姥娘向来把好东西留给男人和孩子们吃,从不争嘴。
姥娘颤颤巍巍、哆哆嗦嗦分剥那个大飞蟹。大飞蟹太大太沉了,她剥了一下竟然没剥动。我赶紧上前,帮姥娘剥开。大蟹子满壳蟹籽蟹黄,鲜红透亮,热气腾腾,散发着一阵阵带着腥气的甜香。
“趁热,赶紧吃。”姥娘扯着我媳妇。我媳妇捧着大飞蟹吃了起来。可能坐着觉得累,她就半趴在我姥娘身后,半倚在炕沿上。
“我算计你俩中午吃过饭就能过来。”姥娘看着我说,“我又怕你俩不来,望了好一会儿了。你要再不来,我就包起来给你送去。”姥娘扭头看看我媳妇吃飞蟹,一脸的宠溺。
“姥娘,吃蟹子生小孩六个手指头,”我逗姥娘。“信它呢,那是迷信。使劲吃!”姥娘慈爱地看着我媳妇说。
在众多孙子、外孙、孙子媳妇、外孙媳妇当中,我和媳妇是姥娘最当意的一对。一来我母亲嫁在本村,我从小住姥娘家,在姥娘手底下长大;二来我姥娘和我媳妇的娘家不但是一个村的,而且同姓同宗,按辈分我媳妇应该称呼我姥娘“太姑婆婆”。这六十多年来,他们村司姓就嫁到我们村两个姑娘,巧合的是,一个成了我姥娘,另一个成了我媳妇。
如今,已经年过半百的我,每每想起母亲念叨“父亲和伯父秋夜里摇着小船钓大飞蟹,赚钱补贴家用”的事儿;每每想起三姑牵着姐姐的手赶客车卖大飞蟹,年底又给姐姐做“草绿色印满白兔子黑兔子的平绒褂子”的事儿;每每想起大年三十,自己舍不得吃,把大飞蟹留给即将临盆的媳妇的姥娘,心中都会涌起无限的思念。
一回头,父亲和伯父,三姑和姥娘,他们都已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