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发利

城区的滨海岸线耸立着几排高层住宅，行人路过时须费不少力气才能仰视到其顶端。

楼上的居民，站在北窗可以眺望北面的大海。一年四季，或涛浪翻卷，或波平如镜，船只点点，海的风光尽收眼底。

向其他方向看，是满眼的城市繁华盛景。这片地带，过去是田园沃野，短短几年，已变成楼厦林立、道路纵横的新城区，难觅田野风光。远方极目之处，才会看到隐隐的如黛群山，连绵不断。

一天，当楼上的居民正收回北望大海的目光，不经意间看到，楼下海滩上，几乎一夜之间出现了一大片向日葵，好似蓝色大海旁又多了一湾辽阔灿烂的金黄葵花海。

旁边是一处宽敞的停车场，来自四面八方的人们正在络绎不绝地汇集过来，下了车便奔向花海，流连在花海间的小径。人头攒动，拍照专属的鲜艳丝巾在头上、肩上、手上随风飘舞。

楼上的居民按捺不住了，他们本应近水楼台先得月呀，怎么能错过这突如其来的好风光呢？

于是，他们匆匆地下楼，汇入了花海之中的人群。

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周末下午。我随着楼上居民，随着四面八方的人们，来到了葵花海。无数金黄的向日葵花盘和油绿的秆叶迎风摇摆，闪动着充满生机的光泽，在大地上由近向远铺陈而去，荡漾着起伏的波涛涌流。

置身其中，我惊叹着。对于城市的土地来说，它的面积无疑极大、极奢侈。站在这边，很难望见那边，感觉大得无边无际，大得可以乘风来去。

我不认为这是一处城市绿化景观，我坚信这是一片广袤的田野。田野和城市绿化景观是不同的。

田野是属于大自然的，是于天地间尽情敞开和无限延展的，没有空间和时间的挤压感，风可以自由回荡，雨雪可以尽情滋润，其中的生命万物和谐有序、各得其所、相生相克、美美与共。但田野又是粗粝的，因为它在风霜雨雪面前完全袒露身躯，没有谁能为它遮风挡雨，它无时无刻不被打磨。它既要接受风调雨顺，又要接受灾害袭来。所以，田野并不精致，但它是强壮的，是顽强的，是不灭的，力量无穷，可以循环往复地繁衍生息。

人在田野面前，听到的是恢宏的生命之歌，看到的是博大的万物之书，油然而生的是对天地深深的依赖感、敬畏感。

而城市绿化景观是仿制品，是人们在不能随意拥有田野、踏进田野时的无奈之举。

城市，过去也曾是田野，只是经过人们热情高涨的建设，崛起了城市、湮没了田野。人，有科技文明，有超凡手段，有奇思妙想，所以，人成功地统治了田野，用高楼大厦、车水马龙、奇观美景取代了田野。可是，当人们沉浸在人类物质成果的美妙之中时，却又一刻不停地开始怀念田野。田野的气质和气息是那么迷人，拥有时不知不觉，失去时，又会感到思念和无法离开。

于是，人们在城市的躯体之上，又努力地挤出一些地方，试图复制、重建、再造一份田野。人们运用现代文明的思维、能力和手段，最大程度地进行精致营造。经过精心的、专业的设计，开阔地带建处公园，方寸之地植树种草，路旁一定要种上高大的排列整齐的挺拔大树，要出门见绿、推窗见绿，要花儿次第开放……经过一番努力，城市在绿的掩映下变得妆容精致、愈发美丽，有了蓝天白云、碧水清波、花香鸟语。人们似乎找到了些许田野的影子，闻到了一丝田野的气息。

可是，当这片广阔的向日葵出现时，人们发现，这不是制造的景观，而是恢复了田野应有面目，人们惊呼：这才是真正的、广袤的、久违的田野！

田野啊，我们来了！

人们奔向这片向日葵田野，尽情地享受金黄和油绿的交织，轻风回荡、阳光照耀、蜜蜂飞舞，硕大的葵花盘洋溢着金光闪闪、辉煌灿烂的笑脸，看着每一个人。

这一刻，我竟想到了站在向日葵田野中的梵高，想起了他正在烈日下用激情燃烧生命，把金黄的向日葵视作自己的生命伴侣。终于，当他的生命被艺术燃烧而尽时，他也向这个世界交付了不朽的画作。他的弟弟为他栽植了向日葵，向着太阳怒放，纪念他，希望他能够重生。

当向日葵还稚嫩时，它们就知道，太阳是生长的本源。所以，太阳出来那一刻，它们就认真而热烈地追随太阳，随着太阳的转动而转动自己的脸庞，把太阳的光辉一点不落地吸收到身体里。夜里，它们又赶在黎明之前把脸庞转回太阳初升的方向，准时而虔诚地等待太阳的第一缕光辉。

许久以来，向日葵的家乡在田野。广阔的田野里，有它们尽情生长的一切养分，还有它们习惯的所有同伴，诸如野草、昆虫、露水和夜里的繁星。

在田野上，向日葵还用茁壮生长、满满收获热情地回报农民，让农民有了丰厚的收入，有了一张张像葵花盘一样的舒心笑脸。

不过，眼前这些向日葵，也很满足。它们懂得，这一次，城市是用真诚而不是轻薄的、漫不经心的态度来对待它们，为它们准备了盛大的土地，让它们完完全全按照自己本来的面目、意愿和规律生长；它们也知道，这片土地，如果用来造城，价值必然不菲，而种下向日葵，换来的大概只有人们的美好心情罢了。美好心情能变成钱吗？

向日葵可能会有些不解。

向日葵看到，那些醉在田野花海中的人，是多么尽兴啊。可这些人只顾高兴了，却无暇去问，这一大片土地，是谁在栽植、管理向日葵呢？是谁让这片花海成为田野？

其实，不必问，不需要去感谢谁，因为流连徜徉花海的这些人，才是城市真正的主人。而在幕后默默地具体营造这片田野的人们，始终谦卑地认为，这是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我分明听到，在这些欢欣的人群中，有一位高楼里的居民，在给自己远在外地的邻居打电话，她问：“什么时候回来呀？回来有惊喜等着你哟，呵呵……”